不經意間,我伸出致敬的胳膊,跟許多年前的羅薩先生握一次手。
——創作手記
父親丟失記憶大約是從七十一歲開始的。如果說一個實錘的時間點,應該是他的壽日那天。
那天剛好是周尾日子,到了下午,公司里忙亂的氣息散去一些。我抽個閑兒打電話給父親,讓他做好出門預備,過一會兒我去接他。父親問:“讓我出門?出門干什么?”我說:“去海鮮館給你過生日呀,昨天不是跟你說好的嗎?”父親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沒弄錯吧?”我奇怪一下,以為是電話嘈音打擾了對話,就大聲提示說:“不說了不說了,你收拾好自己等著吧。”
靠近傍晚時,我開車出了公司。因為是周末,街上有些堵。為了扳回一點時間,我又打電話喚了父親下樓候車。過了片刻,我的車到達父親小區,他已挺著身子等在大門口。我招一招手,他拉開后門坐進來,但似乎沒把高興帶進來——在往日里,與家人到海鮮館聚飯他一般是壓不住快活的,因為不僅可以跟孫兒們見面,也可以吃到老家昆城的風味海鮮。我一邊踩著油門一邊向后甩出一句話:“怎么啦?去吃海鮮館心里還裝著不痛快。”父親說:“我對了一遍年歷,今天真是我的生日……這個日子我為什么會忘了?”這話聽起來有點幽默,我呵呵笑了。
到了海鮮館,我停好車子,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家庭群,見一大堆人已在包廂里等著,小妹已發出桌上冷盤的圖片,大妹則送出一張生日蛋糕照片。我緊一緊腳步,攜著父親往里走。剛進入大廳,我的眼睛突然一愣,因為這時我才注意到父親臉上的異樣——他的上唇刮了半邊胡須,一側已經干凈,另一側則雜草橫生,左右顯得涇渭分明。我有點想笑,忍住了,打開手機鏡子讓父親看。父親不好意思摸了摸右邊殘留的胡子,回憶著說:“我刮了一半,剛好你又打來電話。”父親臉面清瘦,胡子卻長得很猛,出門前總喜歡刮一下的。
因為父親的胡子,隨后包廂里的場面變得有些喜劇。我家三口,大妹家三口,小妹家也三口,這么多人的嘴巴一下子被動員起來,發出不同分貝的笑聲。尤其三位孫輩兒,主動擁住爺爺要求合影,臉上還扮出調皮的怪相。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開始吃喝,大妹先端上圓形蛋糕讓父親吹蠟燭。父親認真地一吸嘴巴,使勁呼出一股長氣——他怪異的胡子在嘴巴鼓起時顯出了滑稽。一桌子的人又嘿嘿哈哈笑起來。
在笑聲中,我沒有意識到父親已觸碰到那種有點虛飄的疾病。不僅是我,兩個更細心一些的妹妹也不會往這上面想。因為在此之前,父親沒啥讓人不放心的,吃飯和睡眠均好,身子除了定期年檢,基本不需什么修理。如果說有些擔心,倒是在五年前母親病逝之后,為了不使父親沾上孤單,我和兩個妹妹商議過輪流陪伴,讓他在三個子女家都待上一段日子。但父親拒絕了,理由是自己還不到熄火靠岸的年齡。他說,我又不是一只老去的船,在這個碼頭歇一下,在那個碼頭又歇一下。他又說,你們的媽把我先甩了,這沒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個人照樣可以過得乘風破浪。父親年輕時在家鄉做過幾年內河客輪的船員,后來雖然外出當兵,又混過漫長的機關歲月,口中仍免不了會跑出早年的船工腔調。其后數年中,他果然過得豪邁而平常,做飯洗衣,閑逛散步,追看熱劇,在周六享受孫兒們的拜訪和吵鬧。當然隔一些時日,他會要求坐著我們的車出去撒個歡兒。他比較喜歡站在西湖蘇堤上或者錢塘江岸邊,抱了兩條胳膊,一邊用目光從左到右橫掃過去。這時候他的派頭,仿佛不是一個看風景的退休處長,而是一位打量過往船只的老船長。
這樣的日子安全并且有著固定方向。只要跟著日子走,父親的老去便是緩慢的有序的,會一年一年快活地吹掉蛋糕上的蠟燭。
但是,此時坐在蛋糕前的父親已經不一樣了。他的生活正悄悄拐了個彎。
父親壽日之后一些天,公司接下了一個新樓盤的小區景觀設計,雖然有項目經理具體打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天天扎在辦公室盯著。這樣一忙乎,心思就不容易分到父親那兒。恰是那段時間,父親的不好情況像池子里的石頭,水一退去便接二連三顯露出來。譬如有一次他讓保安給大妹打電話,說鑰匙丟啦進不了門。大妹趕過去還沒來得及擦汗,已發覺鑰匙在門鎖上插著呢。下一次他給小妹打電話,說電視遙控器找不著了。小妹去了一陣沒頭沒腦地搜找,竟然在冰箱里見到了黑色遙控器。隨后一些天,妹妹們又吃驚地發現,父親去菜市場買肉菜,買了一回轉一圈又買一回,所以拎回家的菜品經常是雙份的;父親吃過中飯才一兩個小時,以為時間到了又張羅著給自己做飯;父親接老同事的電話,拿著聽筒半天不吭聲,因為弄不明白對方是誰;父親還喜歡發無厘頭的脾氣了,自己把屋子里擺放的東西搞亂,一轉身責問女兒這是誰干的。
姐妹倆做不到淡定了,鄭重其事地約見我。三個人聚到父親家,在小房間里形成嚴肅的談話架勢。大妹先搬出指頭,把父親的窘事數點一遍,小妹緊隨其后,把父親的狀況分析一遍。她們說:“哥,你別光顧著賺錢,老爸出大問題了。”她們說:“哥,老爸這段時間很少叫你來,是因為你忙怕打擾到你嗎?才不是呢,估計他是找不到你的手機號碼或者以為給你打過電話了。”她們又說:“哥,你得趕緊想辦法了,不然咱們很快會成為鑰匙和遙控器,讓老爸找不著啦。”
這個晚上,我在父親家留下來,以便觀察一下他的言行。在晚飯后的時間里,我陪著他喝了一會兒茶。他看上去沒啥不一樣的,只是有些沉默。沉默是老年人喜歡干的事,不需要往奇怪上靠。奇怪的是這天夜里,我被一泡尿頂醒,上洗手間,瞧見客廳的燈亮著,父親坐在那兒安靜地看電視。我吃了一驚,趕緊問:“怎么這會兒看上電視啦?”父親說:“你也該起床啦,今天要上班的,不要睡懶覺。”我看一眼墻上的鐘,兩點二十分。
第二天上午,我給一位有路道的朋友打電話,說了父親的病況。朋友不敢偷懶,給他的朋友打了電話。朋友的朋友是骨科開顱醫生,回話說這種病不能張冠李戴,我看不了,得去看神經內科。朋友的朋友又友好地表示,他會給神經內科的醫生打個電話。
我將外出的衣服讓父親穿上,告訴他要去醫院。父親臉上出現了不高興:“我身上沒有病,手腳又好好的,到那種地方去干什么?”我安撫說:“是去做體檢,一年一次不能漏掉的。”父親想了好幾秒鐘,似乎要反駁又找不到話語。他應該忘了今年是否已做過體檢。
我開車拉著父親去了醫院。在接下來的大半天里,我陪著他在門診樓里到處忙碌,一會兒坐著排隊等號,一會兒回答醫生問話,一會兒又接受機器檢查,完了再到醫生那兒領取預料中的結論。醫生是位中年胖子,有一張和氣的圓臉——不知是不是朋友的朋友打了電話的原因。他在電腦上開了一些藥物之后,轉過身問父親:“老同志,身體要保健腦子也要保健,醫生的建議您會聽嗎?”父親不明白地看著醫生,沒有吭聲。我接過來說:“聽的,當然聽的。”醫生說:“您會打牌嗎?撲克或者麻將。”我說:“這個他不會。”醫生說:“您會下棋嗎?象棋或者圍棋。”我說:“這個他也不會。”醫生說:“那您會寫字兒嗎?”我說:“這個他會。”醫生說:“我說的是毛筆字。”我縮一縮嘴說:“這個他也不會。”這時父親開口了:“別說我這個不會那個不會,不會我可以學。”醫生笑了臉說:“我要的就是老同志這句話,您可以學打牌學下棋,也可以寫字兒學書法。”父親說:“我是機關退休干部,我不學打牌下棋,我要學書法。”醫生點點頭說:“您的書法學好了,記性也會好起來的。”
當天下午,我便買了筆墨紙回來,又在網店下單買了字帖。我怕時間一長,父親會忘了醫生的話。
吃過晚飯,父親被我引到書房桌子前。他拿起毛筆蘸了墨水,稍稍有些發愣,似乎不知道要寫什么字。不過很快那筆尖落下來了,在紙上形成了一行字,吳識水,男,七十一歲,昆城人。這些字兒有些怯,但不丑,看得出來,父親多少還有點童子功的。我笑了說:“可以呀老爸,想不到你還藏著寫字的功夫。”父親沉默的臉出現一絲笑意,說:“可以就是不錯的意思,我寫得真的還不錯?”我說:“不錯,很不錯,你什么時候偷偷練過字呀?”父親“哼”了一聲說:“不是偷偷,是在學堂里明著臨了一年字帖。”他想了一下,又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昆城城北中心小學。我說:“噢,原來你小時候上的是這所學校。”父親說:“讀了六年,五年級開始寫字帖。”我說:“你記得真清楚……這好呀,以后你又可以臨字帖了。”父親說:“你是讓我去學堂當學生嗎?”我說:“不用去學堂,你早畢業啦。咱們說好了,以后你就在家里練字兒。”父親看一眼手中的毛筆,說:“好吧,家里就家里。”
兩天后,我把快遞收到的字帖交給父親。按照百度兄的指點,我買的是《顏真卿勤禮碑》,楷書為先,首選顏體嘛。帖書挺寬大,父親拿在胸前打開,鼻子往前湊了湊,目光停在上面許久沒有挪開——大概是一個個含著勁道的碑字一下子接通了他遙遠的記憶。過了一會兒,仿佛聽到上課鈴聲的提醒,他在椅子上坐下,挺直身子擺正腦袋,像一個小學生似的一橫一撇認真寫起來。我泡了一杯茶水擱在旁邊,他沒有搭理我。
自此以后,父親把不少時間花在了書房里,先是上午待一兩個小時,后來覺得不夠,在下午又添上一兩個小時——也許是他搞混了時間,把上午和下午攪拌在了一起。他的書房本來稱不上書房,因為書櫥里稀稀落落的沒多少書,有價值的書更沒幾本,F在呢,這間不大的屋子里常常飄動著墨香,墨香之中,端坐著一位勤奮得會忘記時間的老學生。
那段日子,為了安頓好父親的生活起居,需要趕緊往家里引進一個保姆。大妹對此比較積極,從中介所先后挑了兩位女人跟父親見面。第一位胖女人站到父親跟前時,他傻了一下,扇扇手說:“不要不要!”過一天第二位瘦女人剛進門,父親就生了氣說:“你怎么又來了?我說過不要的!”弄得瘦女人一愣一愣的。
看來父親對男女之別仍保留著警惕,至少還不糊涂。我只好調整思路,讓大妹去中介所找一位男保姆。兩天后,一個五十來歲的矮個子男人真的來了,條件是只做大半天工,上午十時來下午五時走,但會做好兩頓飯和一些家務。父親對一個陌生男人的進駐仍然是拒絕的,不過大約因為該男人個子小不惹眼,一天中又只待不太多的時間,他眨幾下眼不吭聲。不吭聲就是表示不反對。
有了男工以后,父親的白天可以不掛心了,但還有整個晚上和半個上午仍是不安全的——不用說,父親現在若是一個人跑出門,是很容易把自己弄丟的。我探問過兩個妹妹的想法后,決定身先士卒地搬過來住一段時間。當然啦,這也與妻子兒子一塊兒撇下我有關。兒子剛剛進入高三要拼一年的高考,可他在校內睡的吃的都不合意,于是我們干脆在學校旁邊租了一套小房子,他媽一下班就趕過去做飯陪讀。我和父親一起住還有一個便利,去公司上班的時間是彈性的。地產景觀設計公司,工作忙碌是一種常態,一個接一個的項目會推著你往前走。雖然公司養著一批能干活兒的人,但我遠遠到不了閑心的時候。不過母親去世以后,我或多或少忽略了父親,換句話說,我或多或少虧欠了父親,F在父親都成這樣了,我再不能一頭扎進繁忙工作里,硬把自己打造成只顧撈錢的老板。
有了這樣的心態,我便要求自己遲出早歸,待在家里的時間就多了起來。上午出門前,我會陪在書房里,看父親寫一會兒字。父親寫字的時候,脖子前伸著,身體有些硬,有時盯著字帖看一兩分鐘,才會落筆臨出一個字。但不管怎么樣,他認真投入的樣子讓我安心。晚上父親不寫字兒,我就伴著他在小區院子里走一圈,一邊走一邊說上幾句話。散步回家,兩人又坐在客廳里看上一小時的電視劇。電視劇內容不講究,連串不上也沒關系,反正他記不住前一天看了什么。偶爾在電視劇里看到舊時的小鎮模樣,他臉上會一醒,腦袋往前探出一截,問:“這是昆城嗎?”我說:“不是。”他便輕輕嘆口氣,把腦袋縮了回去。有一次我分著神兒,隨口應道:“是昆城。”他趕緊站起身往前走兩步,似乎要走進電視機里,可惜眼前鏡頭一閃,屏幕上的“昆城”不見了。
我現在有一種判斷,父親腦子里貯存的東西漸漸減少,可有的記憶他又使勁護著,譬如昆城。
父親是在十九歲時舍下干了三年的船工身份,離開家鄉去當兵的。雖然只有初中文化,但他憑著腦子靈活手腳勤快,做上了首長勤務員。后來首長到了杭州,他也跟著來了,不過很快政治浪頭濺到身上,他下放到機械廠當了工人。首長幾落幾起,在“文革”后上任某廳廳長,父親自然也脫離窘境,調到廳里做后勤工作,一做便是幾十年,最后以工會副主席的身份退休。在長長的歲月里,父親一直以勤務員的姿態,料理著單位里粗粗細細的雜事。我的公司剛創立那會兒,也想過在他那里拿點兒裝修辦公室之類的活兒,被他一聲斷喝擋了回來。大概單位的事太累心了,平時家里的事他基本不管,即使在休息日,也是嚴肅著臉,很少跟我們說些有趣的話。我只記得有一次過中秋節,他往家搬回一只海鮮箱子,里邊裝著一堆冰冷的水產品。吃晚飯時,父親有點得意地說:“這回分東西由我來掌舵,我說了算。”母親瞧著桌上的海魚,搭話說:“你以前掌舵的是河里的船吧?怎么開到海里去了?”父親愣了一下,說:“我嘴巴喜歡大海,眼睛喜歡河流。”這句話很有點意思,也符合我們對老家的認知。我們都知道,昆城離海很近,那里培養的嘴巴都離不開海里的魚蝦。我們又知道對昆城來說,比海更重要的是河流——在早年,河上的船是昆城通向外面世界的主要工具。
我甚至能感覺到,父親現在的腦子里有一條河船,正徐徐地駛向多年以前的昆城。
父親寫的字兒越來越有模樣了,但數量越來越少了。高產期的時候,一天能臨三四十個字,后來慢下來,只能臨二三十個字,再往后,是上午下午各寫一張紙,加在一起十六字。
這不是他偷懶了,而是花在每個字上的時間增多了。他對著字帖,能一個一個讀出上面的字,但拿起筆時,那些字便陌生了,各種筆劃像是散了架,一下子湊不起來。于是他只能將眼睛再移到字帖上,把要寫的字重新研究一遍。
與此同時,家人們在他的眼里也漸漸變得陌生。他先是記不起小妹的名字,很快又丟掉大妹的名字。她們上門的時候,他會點頭說來啦、吃過飯了嗎什么的,其實是有點狡猾地應付過去。再過一些日子,他忘掉小妹的臉,又抹去了大妹的臉。那次大妹去云南旅游十來天回來,拎著鮮花餅來討父親的歡喜。進了門她將漂亮盒子遞給父親,父親不接手,只是盯著她的臉說:“你是誰?我是退休干部不收東西的。”大妹愣了幾秒鐘,嘴巴一癟差點哭出聲來。
現在,能守住遺忘陣地的只剩下我了。妹妹們帶著一點醋意說:“看來老爸還是重男輕女,在記憶這種事上也弄出不平等。”我心里多了些小得意,嘴里卻玩笑地說:“那得怪你們不搬過來住,老讓我天天跟他待在一起。”妹妹們認了真說:“好吧哥,你得多抵擋一段時間,如果老爸再忘了兒子,那他的世界什么都剩不下了。”我笑一笑想說:“你們不懂老爸了,他的記憶再崩潰,他的世界也不是空白的。”但這句話我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其實自己也吃不準父親的變化。
果然,再過一些日子,父親的書法學不下去了,字帖在他眼中終于成了把握不住的東西。但父親又是個執拗的人,他的毛筆沒有歇下,在宣紙上開始了自由功課——他只寫一行字:昆城城北中心小學。
每天上午一張,下午又一張,只寫這一行八個字。
寫著八個字的宣紙擱在墻角的地上,一張張疊起來,漸漸疊成了一尺多高。有一天我機靈一動,在墻上粘了兩只掛鉤再拉一根繩子,又在宣紙堆里挑出幾張寫得好的,一溜兒掛在繩子上做展示。這是表示對他的鼓勵,更是怕他某一天忽然忘掉這最后的幾個字。
這樣父親每次走進書房,都要巡視似的一張一張打量自己的作品。他的反應一般挺安靜,先是認真地點點頭,又嚴肅地沉思一會兒,然后才來到桌子前開始提筆寫字。有一回我站在旁邊見他寫好了,夸獎一句取過宣紙,走到墻前替下原來的一張。父親盯著墻面,突然開口說:“這個校名,不是放在這樣的墻上。”我說:“那應該掛在哪兒呀?”父親說:“這個你也不懂?是放在學堂的大門上頭。”我愿意跟沉默的父親多搭些話,就說:“學堂的大門在哪里?”父親說:“北門輪船碼頭旁邊呀。”我說:“你在這個學堂待了幾年?”父親伸出一只手點了一遍,覺得不夠用,又從另一只手借了一個指頭,說:“六年,是六年。”我說:“你在學校成績好嗎?”父親說:“我上課不調皮,下課才調皮。”我說:“你調什么皮?是跟同學打架嗎?”父親說:“那時我十一歲,也許還不滿十一歲,我記不住自己生日了。我說:“記不住沒關系,我替你記著。”父親說:“昆城南門有輪船碼頭,北門也有輪船碼頭。”我說:“那時候的輪船碼頭相當于現在的高鐵站吧?”父親說:“下了課我喜歡爬上學堂墻頭,在那里可以看到河里的船。”我說:“原來你說的調皮是指這個呀?”父親說:“有的船從遠的地方開過來,有的船從碼頭開到遠的地方去。”
我和父親就這樣有點混亂地說來說去。我想了想,父親似乎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而且我還注意到,說話時他眼睛是醒著的。
但所謂醒著只是偶爾一現,事實上,父親眼睛里的亮光越來越少了。
這天我在公司里被雜事纏住,回到家稍晚,男工做好飯菜已經走了。父親在廚房門口踱著步,挺無助的樣子——現在他還能自己吃飯,卻不會打飯端菜了。我趕緊讓他在椅子上坐好,把鍋里的飯菜拿到桌子上。父親認真吃了一口,抬起頭說:“謝謝老師。”我以為自己聽錯,問:“你說什么?”父親說:“我餓了,謝謝老師給我飯吃。”哦,我明白了,父親又回到小時候的學堂。我說:“我是你兒子。”父親看我一眼說:“你叫我兒子早點回來吃飯,菜快涼了。”我心里涼了一下,一口飯裹著舌頭,好一會兒才咽下去。
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我和父親都默默的沒有說話。后來躺到床上,我一時也找不到睡意。我沮喪地想,自己天天和父親待在一起,卻只能看著他一日日地走遠。換句話說,父親周圍本來有母親和一堆子孫,現在親人們卻一個接一個抽身離去,剩下他一個人活在空蕩蕩的日子里。讓人沒法安心的是,我能感覺到父親的孤單,可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他。
這天夜里,我的腦子哀哀的又飄飄的,遠遠近近想了一些事情。
因為睡得不扎實,我第二天起床晚了一些,走到衛生間,見父親垂著雙手站在鏡子前。我以為父親忘了做什么,剛要提醒一句,聽見父親說:“這個人是誰?”我一愣,緊上一步站到父親旁邊。
在那一刻,我盯著鏡子里的父親,鏡子外的父親也盯著鏡子里的父親。我說:“這個人是你呀。”父親搖搖頭說:“不是我。”我說:“當然是你,是吳識水。”父親說:“吳識水不在這里,吳識水去昆城了,吳識水到學堂去啦。”
我看見鏡子里的我默著臉,嘴巴抽搐了一下。
過了十來天,我揀一個周末,獨自帶著父親去昆城。我想一個人專心陪陪父親,給父親一些高興。
從杭州去昆城坐高鐵兩個半小時,自駕車四個半小時,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自己開車。自己的車總歸自由些,也不用擔心父親在人群中亂竄走丟,再說正是秋天里的日子,路上容易獲得好心情。
果然,出行那天天氣不錯,有點天高云淡的樣子。聽說要去昆城,父親一上車就顯得有些興奮。上了高速后,他不說話,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窗外是不斷向后退去的田野、河流和房子,看久了會累眼的。過一些時間,父親問:“昆城到了嗎?”再過一些時間,他又問:“為什么還不到?”我告訴他可以先睡一覺,睡著了時間會變快的。這時候的父親孩子似的聽話了,閉上眼睛把腦袋抵在窗邊,隔一會兒才彈開眼皮偷偷看一下外面。
不過我覺得,父親的迫切表現是正常的。眼下的昆城用時間丈量已不算太遠,但故鄉是一種概念,不容易回去便是遠的。記得小時候父親帶我去昆城看爺爺奶奶,一早出門坐塵土汽車,路上又是繞山又是渡河,夜里到了家得洗兩次臉,才能讓老人看清孫子的模樣。后來爺爺奶奶先后離世,父親便去得少了,我更沒了去的理由。前些年高鐵開通后,父親回去過兩次,但也沒找到格外的快活,因為在那里除了吃兩頓可口的海鮮,已沒人能說上話了。父親說過一句挺藝術的話:“昆城現在變得紅光滿面了,看著挺精神,可它不認識我啦。”
但這回不一樣,父親不是去看紅光滿面的昆城,而是要走進小時候的昆城。對他的記憶來說,這是相隔六十年的一次回鄉。正因為這樣,我認為自己此次的用心安排是值得的。
車子一路順暢,中途我們在服務區用了簡單的午餐。飯后上車前,接到昆城曾總打來的電話。曾總說一切都已備妥,他會親自在高速出口迎候。曾總也是做樓盤小區景觀的,幾年前以同鄉之名靠近我,之后時有聯系。因為扎在小城,曾總經常自降身段,要我喂他一些業內信息什么的,這回是我第一次討要他的援手。
半下午的時候,車子抵達昆城。出了高速口子,曾總果然已在等著。他身子肥胖,卻挺靈活地小跑過來,一邊招呼一邊坐進我的車子后排。父親轉過腦袋看他一眼,他送出一個飽滿的笑臉。我說:“怎么走?”曾總說:“不先休息嗎?”我說:“先辦事,后休息。”曾總說:“那好,跟著前邊我的車子。”我點點頭,跟上前面引路的轎車。
曾總為了表示熱情,說一些歡迎的虛話。我截住他說:“那學校還在原址?”曾總說:“是呀是呀,不過早換了模樣,天翻地覆慨而慷嘛。”我說:“那邊的碼頭肯定沒了,也見不到水了吧?”曾總說:“見不到了見不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呀。”他瞥一眼父親,似乎想看看父親的反應。父親貼著窗戶,認真地看外面的街景。
昆城我有些年沒回來了,變化還真是不小。街道兩邊長出不少樓房,路上亂竄的三輪車似乎也不見了。曾總又說:“昆城城內也不是見不到水,你看那公園就建在河上的。”他指了指右邊的不遠處,那里有一片挺大的安靜區域。我說:“這公園看上去不小呀,建的時候你有沒有分到一口湯?”曾總說:“沒有喝上沒有喝上。”說著自作主張地打前面司機的手機,指令拐一下公園。
公園確實不錯,兩大塊不相連的島域臥在水中央,周邊被河道摟住,又用好幾座不同造型的石橋連通,感覺像是一大片土地浮在水面上。在鎮子上造這么個公園,應該是大手筆了。曾總引著我和父親站在外圍的河邊,對公園的景點設計點評了一番,認為這里應該這樣,那邊應該那樣。他又舉例似的指著停在水邊的幾只小游船,說公園正準備用長網攔一片水面,搞水上游船項目,這格局顯然太小了。我說:“什么意思?”他說:“這公園的河水是連著外面長河的,可以弄兩條大的觀光游船。”我笑了說:“你玩的是景觀設計,又不是搞旅游開發的。”曾總說:“一點淺見一點淺見,位卑未敢忘憂國嘛。”說著嘿嘿地笑,笑聲中他又瞥一眼父親。此時的父親,竟抱了兩條胳膊,像以前站在西湖邊或錢塘江邊一樣打量著前方。他大概忘了這里已不是杭州。
離開水上公園,我們抓緊在街道上穿行。過了約十分鐘,車子在城北一所小學前停下。出了車門,見學校門口站著幾位迎候的人,其中一位白凈的眼鏡男為校長。校長先握握我的手,又拉著父親的手說:“吳老先生,歡迎您,您是我們的重要校友。”父親不懂對方說的什么,但還是禮貌地點點頭。校長轉過頭對我說:“吳老先生畢竟在省里做過領導,得了這種病也還保持著風度。”我不知道曾總是怎么向校長推介父親的,但此時也只能禮貌地點點頭。
校長按接待慣例,用嘴巴數點學校的百年歷史和當下成績。我注意到學校已改了名號,叫實驗小學,門面也顯得光鮮而俗氣。曾總轉過校長的話頭,引了大家往校門旁側走,繞著圍墻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又多出一個校門——這是新建的磚式校門,造型樸舊端莊,又透著不扎實的虛簡,大門上方一行白底黑字:昆城城北中心小學。大家收住腳步站那兒看。曾總轉過腦袋低聲說:“校長給了一張老照片,我仿著做的,短平快項目,多請包涵多請包涵。”我點點頭,眼光已給了旁邊的父親。父親默默盯著校門,臉上似乎一點點在蘇醒——不用說,許多年前的情景重新向他靠近,他的記憶正在刷新。果然,他臉上出現了久違的喜悅。他向前走了兩步,抬頭看大門上方的校名,嘴里自語著什么。我往前湊一湊,聽見他說的是:“這字兒熟哩,這字兒熟哩。”呵呵,他當然熟,因為這正是他自己寫的字兒,只是放大了而已。之前托曾總辦此事,他一口答應了,說自己能搞定校方,畢竟只是臨時用一下場地嘛。不過在建造過程中,他打來電話說校名的題字找不到原跡,問我怎么弄。我猶豫一下,拍下父親寫的字兒發給了他,F在看來,這一招終于沒有不妥。
父親又向前走幾步,摸一摸木門,又摸一摸門邊的墻磚,然后轉過身子說:“校門口每天有賣爆米花和糖人的,今天為什么沒有?”曾總抖著機靈搶答:“現在下課了,賣吃的都收攤了。”父親說:“你說的不對,下課了生意才好呢。”曾總連忙說:“我說的不對我說的不對,不是下課了而是放學了。”父親點一下頭說:“這個時間是放學了,怪不得大門關上啦。”校長在旁邊示意,手下的人趕緊把校門推開。父親臉色一振,大步邁了進去。進門后是學校的操場,自然沒了早年的原貌,但父親此時已進入自己的記憶,他沿著圍墻快走數十步,回過身說:“放學了我喜歡爬墻頭的,我要爬上去。”眾人都有些發愣,把目光投向我。我笑了說:“老爸小時候頑皮呢,能不能借個梯子?”校長又一示意,手下的人趕緊跑開,很快拎回一把輕型的鋁梯子,在圍墻前架好。
父親看一眼梯子,有些不滿意——在他的意念里,自己應該靈活地躥上圍墻。但此時,他只能無奈地用七十多歲的腳踩上梯檔。大家伸出凌亂的手,扶著他一級一級往上走。
父親在梯子上站定了,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只過了幾秒鐘,他臉上便浮滿了失望。他不明白地嘟囔著,聲音很輕,但我能聽懂他的話:“沒有碼頭,沒有河水,也沒有船。”
事后想想,我為父親做的事可能有些離譜也有些夸張。但不管怎樣,這是一份成色挺足的孝心,只要父親在昆城故地獲得一點記憶中的快樂,我便可以自我表揚了。
可問題是,事情并沒有結束。
當天傍晚,曾總安排接風,餐桌上布滿誘嘴的小海鮮。父親雖然不言語,但吃得也挺積極。飯后曾總又將我們送到一家披著醒目燈光的酒店。他特別說明,這是昆城目前最好的賓館,就在下午看過的水上公園旁邊。
開好房間洗漱過,我伺候父親睡下,又捧著手機劃一會兒屏幕,并無大趣,便在另一張床上躺下。
因為忙累了一天,一躺下我就睡著了,而且睡得相當扎實,一夜無夢。待第二天醒來看手表,已是七時。瞥一眼旁床,被子空空瘦瘦的,原來父親已起床去了衛生間。等了一小會兒,耳朵里未聽到動響,我起身走到衛生間門口,眼睛撲了個空。我一愣,目光再往床上找,仍只有空空瘦瘦的被子。
我趕緊穿上睡衣出門,希望在走廊里見到父親。走廊很長也很靜,一眼望過去捉不住任何身影。我走到電梯等候區,這里有四扇門,父親有可能摁開其中的一扇門躲在里頭。我著急又耐心地摁亮四個按鍵,等著電梯們上上下下地停住打開。這么一一驗查一遍,我心里的不安也漸漸增加。又使勁想一想,我坐電梯下樓去找廳堂服務生。守著大門的服務生神情有點惺忪。他說:“剛才好像是有一位頭發花白身體瘦高的老先生出去了。”頓一頓他又說,“但是我也不能完全確定。”
說實在的,此刻我內心已有些慌亂。我不再猶豫,掏出手機找到曾總,將情況說了。曾總說:“也許是老人來了興致,一個人去逛街,回到老家了嘛,少小離家老大回嘛。”我說:“一個人去逛街,這太容易自己丟掉自己了。”曾總聽出了我的慌急,說:“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我馬上在微信朋友圈發尋人消息,昆城又不大,丟不了人。”又補一句,“再說了,人販子喜歡的是小孩而不是老人。”
我返身回到房間,換上衣服又下了樓。我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做,就罵一聲自己,然后匆匆走出廳堂大門。正是在此時,我注意到右邊不遠處就是公園,那里的石橋隱約可見。
我怔了怔,一個念頭已跳將出來:公園連著河水,河水是危險的。我快著腳步往公園奔去。先趕到河邊,附近有幾位閑步游人,但沒一個身影像父親。又過了一座石橋,拐個彎走幾步,見河邊有兩個管理員模樣的人在著急地說著什么。我心里一慌,趕緊將身子和耳朵一起湊過去,聽見兩只嘴巴說的是小游船。他們說本來八條小船的,現在只有七條了。他們說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這些小船一直老老實實待在這里的。他們又說,該不是哪個搗蛋孩子偷走了劃著玩吧?那是很不好的,得打電話給領導。我插嘴問了一句:“公園的河水不是有長網攔著嗎?他們看我一眼,說:“游船項目還沒開張呢,哪有什么長網攔著河水。”我說:“這么說小船一直可以劃到外邊的長河?”他們說:“是呀是呀,我們說的不好就是指這個。”
我站在那里靜了幾秒鐘,一提身子沿著河邊小道向前奔去。我不相信父親有這樣的能耐可弄走一條小船,但強烈的預感還是推動著我的身子。我加速了腳步,漸漸跑起來。很快,粗氣從我鼻子里噴出。而我的左方,河邊的樹向后掠過,將同樣后退的河面割成一截一截。
就在我氣喘吁吁幾乎要轉變念頭的時候,前方河面上出現了一個浮動物。我用手指刮一下眼皮上的汗水,那個浮動物清晰了,變成了一條小船,船上坐著一個人。我提一口氣又跑了數十米,那個坐著的人影終于也變成了父親。遠遠望去,此刻的父親挺直身板端坐著,臉上似乎仍然嚴肅,兩只手卻活潑地劃著船槳。我舉起手臂不停揮動,呼喊著父親。父親也許聽見了,也許沒聽見,反正沒回應我的呼喊聲。小船繼續向前劃去。
我使力往前又跑了一段,這才發現已到公園盡頭。河道在這里匯入長河,而公園小道往右一拐,大約環繞回去了。我停在那里喘氣,有點氣急敗壞了。這時的小船正安靜地進入長河,離我的站位越來越遠。我雙手搭起喇叭,朝河面上長聲喊叫。
小船穩穩地漂進長河中,往北的方向移去。
太陽剛剛升起,淡黃的光芒鋪在水面上,也照在小船上。父親的身子在光線中成為晃動的亮點,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
我抻直脖子,想再次發出喊聲,但嗓子一哽,眼眶反而憋出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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