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藏回來了。 洛藏消失了九十九天之后終于回來了。 洛藏回來時還帶了一個看上去很文弱、戴著個近視眼鏡的大學生。洛藏說這個大學生是他的私人秘書。 洛藏是個高大威猛的男人,三十六歲,屬虎。今年是洛藏的本命年。洛藏平時喜歡說:“我一個屬虎的我怕誰!”洛藏其實就上過五年小學,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洛藏的膽子為什么就那么大。 中午十二點開始我和洛藏在他家的院子里喝48度的青稞酒。近視眼大學生站在我倆旁邊給我倆倒酒。洛藏家的院子里現在空空蕩蕩的,幾乎什么東西也沒有。48度青稞酒的酒香飄滿了整個院子。我倆的中間連個桌子也沒有,我倆的屁股底下連個凳子、氈子也沒有。我倆就那樣坐在地上喝酒。 洛藏說:“家徒四壁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我說:“你回來就好。” 落藏說:“他媽的,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放松地喝酒了。” 我說:“今天就好好放松一下。” 近視眼大學生說:“洛總,您最近太忙了,這回回了老家就好好放松一下。” 洛藏回來的時候開了一輛豐田霸道車,拉來了幾扇羊肉。洛藏的阿媽在廚房忙乎了半天之后,煮了一鍋羊肉給我倆吃。她把煮好的羊肉連鍋一起端過來,放在我倆中間的地上說:“家里就剩下這口鍋了,要不然連羊肉也煮不上了! 洛藏問他阿媽:“他們怎么沒有把鍋也一起端走?” 洛藏的阿媽說:“我怎么知道啊,可能是覺得我這個老太婆太可憐了吧。” 洛藏說:“他媽的,他們應該把鍋也一起端走!” 落藏的阿媽嘆了一口氣說:“你倆一邊吃肉一邊喝酒,我出去轉一轉再回來。” 洛藏的阿媽今年七十歲,頭發有點花白,背有點彎,腿腳有點不聽使喚。 我對洛藏說:“你要是再不回來,你阿媽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洛藏看著阿媽的背影說:“村里的這些狗東西,欺負我阿媽這樣一個七十歲的老婆子,真不是人!” 我說:“說實話,這次你也有很大的問題,你不能收了村里所有人家的蟲草之后就失蹤了。” 洛藏笑了笑說:“說實話,這次我差點就完全失蹤了,回不來了!” 我說:“村里都有好幾個人說你已經死了!這些該死的,什么話也說得出口!不過你現在回來了就好!” 洛藏說:“這兩年蟲草生意不好做啊,要不是我有點經驗,這次可能連命也丟掉了!本命年真的不能做生意!” 我說:“你現在回來了就好,你要是再不回來,你阿媽可能就真的撐不下去了。你失蹤了的九十九天里,我眼看著你阿媽一天比一天蒼老了。” 洛藏的阿媽一瘸一拐、慢吞吞地走出了院子。 洛藏看著我嘆了口氣說:“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阿媽,謝謝你這段時間幫我頂著!” 我看著洛藏,也嘆了一口氣說:“總之,你回來了就好,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可能也撐不下去了——” 洛藏看著我想了想,拿起一杯酒說:“兄弟,難為你了,來,我敬你一杯!” 我也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洛藏的眼睛有點紅了,像發情的公牛的眼睛,有點可怕。 這時,一只公雞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洛藏家的院子里。那只公雞在院子中央來回走了幾步,然后停下來看著我倆,突然“咕咕——咕咕”地叫了兩聲。洛藏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看著公雞莫名其妙地罵道:“他媽的,都下午一點了還亂叫,再叫晚上殺了你熬湯喝!” 公雞不叫了,一顛一顛地跑出了院子。 我有點害怕地看洛藏的臉。洛藏看了看我說:“真的,再叫我就殺了它,這樣亂叫是不好的征兆!” 近視眼大學生又往我倆的杯子里倒滿了青稞酒。48度青稞酒的清香繼續在洛藏家空空蕩蕩的院子里飄散著。 我倆正在吃肉喝酒時,村里老老少少很多人帶著很多東西陸陸續續、三三兩兩地從洛藏家那寬敞的大門進到了院子里。洛藏家的院子一下子不再空空蕩蕩了。這些人手里什么東西都有,鍋碗瓢盆、被子、褥子、羊毛氈、牛毛氈、凳子、椅子、桌子——什么東西都有,有人還牽著牛和羊進來了。洛藏家的院子里一下子變得擁擠了,充滿了各種嘈雜的聲音。之前人們拿走的現在又拿回來了。人們拿回來的就是洛藏家的全部家當,除了那口鍋。 洛藏不跟大伙兒打招呼,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大伙兒顯得很不好意思,把東西放在地上,隨便在角落里找個地方坐下來,看著我倆喝酒。 洛藏的阿媽有點激動,清點著人們送回來的各種東西,仔細地看送回來的東西有沒有被弄壞的地方。洛藏的阿媽對家里的東西了如指掌。 洛藏說:“阿媽,你好好看,仔細看看這些家伙有沒有把咱家的東西弄壞了!” 洛藏的阿媽說:“我就是擔心他們把咱家的東西給弄壞了。” 洛藏看著阿媽說:“阿媽,你仔細看,要是有什么東西被弄壞了,他們要賠償!” 人群中有幾個人點頭哈腰地說:“當然當然,要是有什么東西被弄壞了當然要賠償的。” 洛藏不拿正眼看他們,說:“你們趁我不在家里,像強盜一樣搬空我家的東西,我不把你們告到法院算便宜了你們,法院院長上次跟我喝酒時說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找他。” 洛藏的大學生秘書從近視眼鏡的鏡片后面看著洛藏說:“洛總,他們這些人就應該告到法院里,讓他們也嘗嘗法律的滋味。” 洛藏揮了揮手說:“算了,都是一個村子的,這次就算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我一定要找法院院長說一說。” 那幾個人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表示感謝。 近視眼大學生給我倆倒滿了酒,我倆又碰了一杯酒。 酒喝到肚子里之后,我忍不住說:“這青稞酒真的很好喝啊,越喝越好喝!” 洛藏乜斜著眼睛看了看我,提高嗓門故意讓那些人聽見:“這酒當然是越喝越好喝!你知道這一瓶青稞酒多少錢嗎?” 我想這一瓶青稞酒肯定有點貴,就脫口說:“199。” 洛藏說:“再猜。” 我想了想之后又說:“299。” 洛藏說:“繼續猜。” 我使勁想了想,說:“399。” 周圍的幾個人已經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顯出了驚訝的神情。 洛藏說:“繼續猜,繼續猜。” 我都感覺到有點頭疼了,就說:“不猜了,不猜了,猜不著。” 旁邊一個年齡稍大的說:“還有比399更貴的酒?以前生活困難時,一年算下來,我們一家人的收入都沒有399塊呢!” 洛藏笑了,說:“這青稞酒哪有那么便宜,看來你再怎么猜也猜不著了,這青稞酒是咱們省上接待外國嘉賓時用的酒。” 我說:“那最少也得五百多吧?” 洛藏笑了笑,讓近視眼大學生拿出手機掃青稞酒瓶上的二維碼。近視眼大學生看著我笑了笑,然后拿出手機掃酒瓶上的二維碼。之后,把手機拿到我面前讓我看。 近視眼大學生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瓶跟我倆現在正在喝的一模一樣的青稞酒,下面有一行字:建議零售價 998元。 我驚訝地說:“998,不會吧,一瓶酒就998,不會吧?!” 近視眼大學生說:“這酒值這個價格!這酒是純青稞釀造,在地窖里放了十五年才拿出來的。” 旁邊一個年輕的村民看著酒瓶子驚訝地說:“998,差兩塊就是一千塊!” 這時,洛藏才說:“喝酒就得喝好酒,那些一般的酒喝了對身體不好。” 那個年輕村民感嘆著說:“看來洛藏這回是真的發達了。” 我也有點出乎意料,說:“哎呀,這一瓶青稞酒都快頂上我那上大學的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了,就差兩塊錢啊。” 洛藏笑著說:“喝吧,隨便喝,不要管它多少錢!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這幾天咱倆天天喝這種省上接待外國嘉賓時用的酒,我帶了整整兩箱呢,隨便喝!” 這時,洛藏的阿媽也湊過來說:“這酒這么貴,我也要嘗一口。” 洛藏親自倒上一杯酒,站起來遞給阿媽,笑著說:“好好,阿媽,你也嘗嘗。” 阿媽從兒子手里接過酒杯,猶豫了一下,問:“那這一杯酒有多少錢?” 洛藏想了想說:“這一瓶青稞酒大概有20杯,這樣算下來,一杯酒大概就是50塊錢。” 洛藏的阿媽說:“啊,這么貴?” 洛藏說:“阿媽,你不要考慮這酒貴不貴了,你趕緊嘗嘗這酒好不好喝。” 洛藏的阿媽把杯子里的酒喝進嘴里,在舌頭底下含了一會兒之后,才慢慢地咽了下去。 洛藏在旁邊問:“怎么樣,阿媽,這青稞酒好喝嗎?” 洛藏的阿媽說:“好喝,真好喝,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青稞酒。” 旁邊的人們看著洛藏的阿媽,眼神復雜。 洛藏看著阿媽問:“阿媽,你要不要再嘗一口?” 洛藏的阿媽趕緊說:“不了不了,這么貴的酒,再喝我就醉了。你倆吃肉,吃肉,一邊吃肉一邊喝酒。” 現在是下午一點,我和洛藏已經喝掉了兩瓶998塊的青稞酒。我看著地上的兩個空瓶子,說:“咱倆一個小時就喝掉了我兒子兩個月的生活費!” 洛藏笑著說:“你是我的拜把兄弟,你的兒子就等于是我的兒子,以后你兒子的生活費我來出,今天咱倆好好喝酒,不想其他事情!” 我感動得不知該說什么了,趕緊打開了一瓶新的青稞酒,看著洛藏說:“好,好,好好喝酒,好好喝酒。” 洛藏說:“好好喝酒。” 我和洛藏喝了一杯青稞酒之后,洛藏說:“上個月咱們縣的縣長副縣長請我吃飯,我看他們喝的也就是698一瓶的青稞酒,后來我給縣長副縣長每人送了一箱這種998一瓶的青稞酒,前兩天他倆見我還說我送的酒很好喝呢。” 大伙兒在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洛藏和我。 洛藏讓近視眼大學生秘書倒了一杯之后,看著大伙兒說:“你們就是喝那種一瓶十幾塊、二十幾塊錢青稞酒的命,這種青稞酒你們可能下輩子也喝不到了!” 大伙兒的臉上像是剛剛被班主任教訓過的小學生似的表情。 我倆繼續喝酒。喝完那一瓶青稞酒之后,洛藏的臉和脖子一片通紅。洛藏喝得比我快,他的酒量也比我大。 洛藏把瓶子扔到一邊問我:“還喝不喝?” 我說:“不喝了不喝了,這酒勁太大了!” 洛藏說:“想喝就繼續喝啊,車里還有兩箱呢。” 我說:“不喝了,真的喝不動了。” 洛藏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那就改天喝吧,你是我真正的好兄弟。” 這時,我看到大伙兒用更加羨慕的目光看著我們倆。 洛藏也注意到了他們的表情,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想喝我也不給你們喝!” 大伙兒還是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們倆。 洛藏看著在院子里站著的那些人說:“你們猜猜我現在在想什么?誰要是猜到了我就讓誰喝這種一瓶998的青稞酒。” 大伙兒表情木然地看著洛藏,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 洛藏笑了,大聲說:“我就知道你們猜不出來!” 洛藏試著要站起來,近視眼大學生趕緊把他給扶起來了。 洛藏站穩之后,一把把我也拉起來說:“走,咱倆先出去撒個尿,撒完尿回來再繼續聊。” 洛藏和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那塊地里撒尿。撒尿時我看到了他穿的紅褲頭。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你還穿個紅褲頭?” 洛藏嚴肅地說:“這是我城里女人專門買來讓我穿的,她說本命年一定要穿個紅褲頭辟邪。” 我笑著說:“哈哈哈,還有這個說法?” 洛藏說:“兄弟,這個可不得不信!你看我以前做蟲草生意哪里出過什么問題。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不但蟲草生意差點賠了,我的命也差點就搭上了!我一穿上這紅褲頭運氣又好轉了!” 等我倆撒完尿之后,我笑嘻嘻地問他:“快說說,城里女人有啥不一樣?” 洛藏神秘兮兮地說:“城里女人就是不一樣,城里女人像水一樣溫柔。” 我問:“女人像水一樣溫柔是個什么樣子?” 洛藏笑了,說:“這個不好說,以后有機會了讓你也感受一下城里女人水一樣的溫柔,哈哈哈。” 我倆回到院子里時,剛才坐過的地方已經擺上了一張炕桌和兩把小椅子,地上還鋪上了白白的羊毛氈。 洛藏愣了一下,然后招呼我坐下,說:“坐坐,這些都是我家的東西,坐,這樣坐著舒服。” 大伙兒極其恭敬地看著洛藏。 洛藏這才像是記起了什么似的對近視眼大學生說:“你去把霸道后備箱里的行李箱拿過來。” 近視眼大學生出去拉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回來了。行李箱很沉的樣子,近視眼大學生用拉桿拉著都有點吃力。行李箱底部的小輪子“吱吱、吱吱”地響個不停。我看見近視眼大學生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粒。 到了我倆跟前后,洛藏對近視眼大學生說:“打開。” 行李箱上有密碼鎖,近視眼大學生用手擋住密碼鎖,在對密碼。院子里的幾十雙眼睛在盯著那個行李箱。 行李箱被打開后,人們幾乎同時發出了驚訝的感嘆聲。 行李箱里全是滿滿的一扎一扎的一百塊的人民幣。 洛藏看著大伙兒說:“現在把我當初拿你們的蟲草欠下的錢給你們,我把利息也給你們,免得你們以后在我背后說三道四。” 人們的臉上堆滿了笑,發出了各種聲音。 洛藏說:“利息是一萬塊一千塊,自己算好,不會算的互相幫一下,最后和我的大學生秘書對。” 大伙兒開始忙起來了,拿根棍子在地上算利息,像是村里的小學生在地上練習算術題。 洛藏又對近視眼大學生說:“你去車里拿一下我的公文包,里面有個筆記本,拿了誰誰多少蟲草;欠了誰誰多少錢,我都記在上面了。” 近視眼大學生拿了一個公文包回來了,從里面拿出一個筆記本說:“找到了。” 洛藏說:“公文包里有電子計算機,你也按我剛才說的算算每家每戶該付多少利息。” 近視眼大學生搬過一把椅子坐下,開始對著筆記本上的數字算利息,電子計算機里發出了各種數字的讀音。 洛藏突然問我:“去年咱們村的光頭扎西殺了鄰村的多杰麻子,最后賠了多少來著?”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地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洛藏說:“不干什么,就是問問。” 我說:“哦,賠了三十萬,最后私了了,而且那還是過失殺人呢。” 洛藏說:“人的命真的不值錢啊,三十萬就解決掉了。” 這時候,我的頭里有點暈,酒勁上來了。我想我的臉和脖子應該也跟洛藏一樣通紅一片。 洛藏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說:“你是我的拜把兄弟,你來猜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我猜不出來。” 洛藏繼續說:“你好好猜猜,你肯定能猜出來。” 我想了想之后,很肯定地說:“我真的猜不出來你現在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洛藏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的眼中露出了兇光。他說:“我現在很想殺一個人!” 我被洛藏眼里的兇光和說出的話嚇了一大跳,看著他問:“你說什么?” 他還是說:“我現在很想殺一個人。” 我還是一臉驚訝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從旁邊一把拉過行李箱,指著里面的錢說:“結掉我欠大伙兒的本錢和利息,應該還剩五十萬。” 我看著他的臉,等他往下說。 他看著我繼續說:“五十萬殺一個人應該夠了吧?”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才問他:“你想殺誰?” 洛藏看著院子里的那些人,用手指指了一圈,提高嗓門說:“不知道,沒有具體的人,這些人當中隨便殺一個就行。”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我對落藏說:“那你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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