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跑了一趟綏德——北京有個編劇不知道通過什么途徑找到我,說要為我死去的祖父寫一部電影。電話里乍一聽他說,我有點發蒙,有點好笑,有點不知所措,有點不相信。的確,我祖父是上世紀四十年代陜甘寧邊區有名的勞動模范,曾經受到過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接見——不是單獨接見,是集體接見——但是畢竟過去那么久,新中國成立都有七十多年了,往事如煙,誰還記得他呀?眼下又有誰對他感興趣呢? 編劇再三保證,投資方已經找好,導演也物色好了,都是國內有實力、人品絕對靠得住、有社會責任心的業界大咖。架不住他一番好說歹說,我答應陪他到故鄉綏德走一趟。他先飛到榆林轉車,我則從西安坐火車直接奔綏德。我們到他事先預訂好的一家連鎖酒店碰面。我早到了幾個小時,在樓下的小餐館吃了碗面,就在落日的余暉中,沿著穿城而過的無定河邊隨意走動。這地方我也是多年未至,其實相當的陌生。 綏德雖然是個窮地方,可名氣不算小,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這句順口溜相信很多人聽說過,是陜北的一大驕傲,是個特色,它好像發端于三國時期著名美女貂嬋和一代豪杰呂布。實際上貂嬋是不是米脂人,還不一定呢,而呂布并不是陜北人,這是有確切定論的。人們樂意傳頌這句順口溜,說明人們認可米脂出美女、綏德出好漢,這大抵是不會錯的。 綏德歷史悠久。秦時設綏德為“上郡”,延安的前身膚施都在它統轄之內,彼時秦太子扶蘇、大將蒙恬就在綏德駐守,并且冤死于此,埋葬于此。我在無定河邊走,隱約能看到扶蘇墓的輪廓,它對面就是蒙恬墓,因山勢所阻,肉眼看不到。 宋代抗金名將韓世忠是我們綏德人,這是確定無疑的。前些年縣上為韓將軍造了塑像,擺在縣城的中心,看上去很威風。說韓將軍是我們綏德的驕傲,無人反對;而在將近八十年前,綏德還有一個令當地人感到驕傲的人物,他便是我的先祖父趙有良。 要講趙有良,還是從一九三五年說起吧…… 縣城西面三十里外有個趙家溝,趙有良的家就在那條黃土老溝的深處。說是家,只有兩孔窯洞,他和婆姨孩子住的那孔里面有一盤土炕,一個灶臺,一張斷了一條腿的棗木矮桌,幾把小木凳,兩只不大的盛放糧食的泥甕,一只盛衣物的破木箱等等幾件可憐的家具;窯前連個土院墻都沒有,用樹枝樹棍隨便圍起來,就算個院子了。 有良是土生土長的趙家溝人,他婆姨吳石榴是米脂人——你看,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們兩口子正好對上了!從字面上說,他們是很美的一對兒。石榴是不是美女,已經沒法考證,她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有良是個老實肯干的莊稼漢,這個沒錯,一張憨厚粗糙的臉,跟陜北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石榴是有良的爹花三塊大洋買下的,那年她十六歲,有良十七歲,他爹怕不牢靠,石榴來趙家溝的當晚就打發他們圓了房。石榴家里女娃子多,賣掉她爹娘不心疼,指望那三塊大洋給她兄弟訂一門親呢!一開始石榴覺得自己命苦,嫁到趙家后發現,自己的命,不苦,男人對她真還不錯,很少罵,更沒打過她,地里的活計他全包了。如果非要往命苦上扯,那就是她的身子骨一直不咋樣,給人感覺長年病怏怏的。 話說民國二十四年,也就是一九三五年春天,本該是大地回暖萬物復蘇的季節,石榴卻染上傷寒。這一回病得厲害,幾天里水米不進,高燒不退,本來就瘦弱不堪的她,眼見變成了皮包骨,面皮蠟黃,氣息奄奄。從溝外請了個郎中過來瞧了瞧,那郎中陰沉著臉,像是來送葬的,一個勁地搖頭,出了窯洞,連連嘆氣,對有良道:“大兄弟,人怕是保不住啦!趕緊準備后事咧。”有良不死心,畢竟婆姨還沒咽氣呢,經人指點,他跑到綏德城,摸到宏濟堂大藥房,找到當地最有名的郎中胡富仁,聽人說他專治傷寒。那胡富仁捻著山羊胡,眼皮都沒抬,甩過一句話:“五塊大洋,一個子兒不能少。治不好退款。” 五塊大洋,真夠狠呀!走投無路沒辦法,這可真難倒了有良!眼下正是青黃不接之際,盛糧食的甕都見底了,無糧可賣,破窯洞里,更是沒個值錢的東西。有良首先想到了借。趙家溝能拿得出五塊大洋的,除了霍起,怕是一時找不出第二家;氐酱謇,他直接奔去了霍家,眼見著霍起閃進了門樓,他后腳跟進去,霍起的胖婆姨李月娥卻在門口攔下他,說:“大兄弟,你來做甚?”有良急赤白臉道:“找霍大哥……借點錢抓藥……救婆姨一條命……”那李月娥臉上堆起笑:“喲,這個嘛,得等你大哥回來再說,額可當不了家。”有良道:“他、他去哪咧?”李月娥道:“到米脂他三姑家吃喜酒啦!前腳剛走。大兄弟,你三天后再來吧。”說罷,就要關大門。 有良感到腦子亂得不行,從霍起家門洞鉆出來,腳下一絆,差點摔一跤。應該早想到了,霍起是不借錢的,他說過,要是隨便借錢給人,霍家那點家業早敗光了。 現在,家中唯一值點錢的,就是兩個孩子了。這時候有良的父母都已經謝世,大娃是個男孩,叫大滿,九歲半;小的是個女娃,叫杏兒,剛滿六周歲。只要婆姨在,就不愁生娃,肯定得保婆姨……有良一狠心一跺腳,回家的路上就下定了心思。 村里的“大能人”劉德福幫忙找到了要孩子的人家,不說是哪兒人,只說是北面,靠近榆林,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日子好得很咧!保準把女娃當親娃子養。黎明時分,來接孩子的人到了溝口,德福過來催有良趕緊動手。有良把熟睡中的杏兒塞到石榴懷里,讓她最后再抱一會兒。有良雖然啥話都沒跟她提,但她心里是明白的,久久說不出話來,臉貼著杏兒的小臉,兩行淚珠順著消瘦的面頰流下來。杏兒這時候醒了,有良以為杏兒會哭。杏兒一聲沒哭,她像個懂事的孩子那樣,又閉上了小眼睛?唤巧系拇鬂M也醒了,他眼睜睜看著妹妹被人抱走。 七副藥服下,石榴奇跡般活了過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從不提杏兒,仿佛壓根沒有過這個女娃子。有時她紡線累了,就走出院子,站到一旁的高坡上,往溝口外面張望,久久不動,久久不動。有良心里清楚,女人想杏兒了。夜里上了炕,她有心事,睡不著,有良就勸她,說:“女娃兒跟著咱,一輩子享不到啥福咧,不如去個好人家,最起碼不餓肚皮。”又說:“你不也是幾塊大洋換來的嗎?你沒后悔吧?咱這不也挺好的嗎?”還說:“你是這個命,咱杏兒也是這個命。咱們窮地方,賣兒賣女的事天天有,不新鮮,以前有,以后也少不了!” 這一帶位于陜甘寧邊區的最北面,屬于陜甘寧邊區的北大門,離延安有四百多里。它不同于延安周邊的共產黨核心區,這里是國共勢力犬牙交錯的地帶。一九四零年之前,國民黨地方政權還存在著。趙家溝有三百來口人,在當地算個大村莊,國民黨經常派人來趙家溝,散布一些共產黨的壞話;共產黨也經常派人過來搞宣傳,說一些國民黨的壞話。老百姓嘛,你說啥是啥,聽著就是了,誰好誰壞,他們要觀望。 隨著共產黨在邊區接合部逐步建立并穩固自己的政權,雙方的摩擦在所難免,鬧到一定程度,國民黨的綏德縣長何紹周被趕跑,北大門的局面算是穩定下來了。 一九四二年秋末,夏莊稼收罷后,新任區委書記賀華想選個地方搞社會調查,挑來挑去,他選中了離城不太遠的趙家溝。這時候的陜甘寧邊區,由于人員膨脹,加上國民黨的封鎖,外援斷絕,邊區的經濟正處于極度困難之中。陜北本來就地瘠民貧,要想讓一百萬邊區百姓養活十萬人的部隊和工作人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毛澤東提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年初黨中央決定全邊區軍民開展大生產運動。作為地方官員,在自己轄區內推動群眾開展大生產運動,多產糧食,多交公糧,是首要任務。延安那邊產生了著名的農業勞動模范吳滿有,一時風頭無兩,賀華作為新任區委書記,也很想抓幾個大生產的模范典型人物,大張旗鼓地予以宣傳,以點帶面,發展生產,搞好經濟,創造一個熱火朝天的新綏德。 賀華帶區委宣傳部長、一個秘書、一位報社記者,以及通信員小高、警衛員小黃等六人步行來到趙家溝,隨行的兩匹騾子馱著他們的日常用具。他們分成兩組,住進兩戶條件稍好一些的農民家中。 調查組用一周時間摸清了趙家溝的狀況。這個與陜北的黃土高坡并無二致的村落,眼下共有三百零七口人,分住在三條溝里,除了霍起等幾戶人家光景好過之外,多數人家能維持溫飽就相當不錯了,還有不少拉饑荒的,這兩年公糧完成得也不理想,拖了后腿。 賀華帶人走進走出,挨家挨戶讓人們說出自己心目中的“好勞動者”,一共篩選出十位候選人,其中就有趙有良,而且他的呼聲很高。賀華的住處離有良家挺遠,需要翻過一座山頭,他想找有良當面聊聊,去過兩次有良家,都趕上他不在家,一次是早晨,他婆姨說,他去拾糞了;一次是傍晚,他婆姨說,他下地還沒回,而這時候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天都黑透了,他竟然還不歸家。 一天上午,賀華帶警衛員小黃離開住處,一路打聽著摸到了有良干活的地方,他正和兒子一起翻地。巴掌大的一塊山邊坡地,離家又遠,有良不想放棄,打算明年開春種點篦麻。有良早聽說村里來了共產黨大官,搭眼一看,這位書記比自己年輕多了,瘦高個,戴著黃邊眼鏡,像個白面書生。賀華老遠就招手打招呼,說:“老哥!干得咋樣了?歇會兒吧!”有良嘿嘿一咧嘴,放下镢頭,大步走到地頭,把一雙泥手往褲腿上抹了又抹,不好意思地握了握賀華伸過來的手。他感覺手上的泥巴沾到了賀書記的手上,老盯著賀書記的手。賀華全然不當回事,拉他坐在地頭上拉呱。一問年齡,兩人同庚,都是三十四。但是看上去有良至少比賀華大十歲。有良個頭不高,但身體墩實強壯,上身穿著打了一摞補丁的黑夾衣,下身著灰色長褲,也滿是補;他臉色紅潤發紫,一雙小灰眼珠子不停眨巴著,臉上的皺紋很明顯,像冬天凍裂的土地,留著一小撮胡子,頭頂過早地禿了,一身的泥汗味兒。 賀華拉著有良蹲在地頭聊了半個鐘點,他還吩咐小黃拿起有良的镢頭刨地,跟有良的兒子大滿比試比試。小黃個子比大滿高出一個頭,身體也強壯得多,但刨地根本不是大滿的對手,一會就被大滿甩在了后面。 賀華下山去了。他大體摸清了有良家的情況。以前有良家中只有可憐的五畝半土地——放在平原,不算少了,可是山地產量極低,每畝平均收七八十斤就算豐年,這點地不夠他干的,有良另外還租了霍起家十幾畝地,年末交了租子,也剩不下幾斗。他終年勞作,卻一貧如洗,遇上壞年景,糧食減產絕產,全家常常吃糠咽菜,餓到啃樹皮。他婆姨石榴嫁過來十多年,感覺一年到頭,就沒有吃過飽飯。何紹周撤走后,共產黨在趙家溝一帶搞過一陣土改,有良家分地八畝,他又開墾了十多畝荒地,加上這兩年的年景不錯,沒遇大旱,除了應交的公糧,剩下的夠他一家三口填飽肚皮。去年交公糧時,因為村里沒完成任務,鄉里不高興,他帶頭多交了兩斗四升谷子,因此被選為鄉參議員。婆姨和兒子對他有意見,說他傻。他說,共產黨沒來時,咱吃什么喝什么?現在吃什么喝什么?人得講良心。 問他種田的經驗,他說,額沒有啥秘訣,就是肯勞動。他窮怕了,餓怕了,所以他愛土地,對土地有感情。全村就數他起得最早,睡覺最晚——天沒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從地里回來。冬天別人在家閑著,他背個糞筐到處去拾糞。他還把冰塊背到地里,春天,就有了消融的雪水滋潤土地。莊稼出了苗,別人懶,怕上山,不鋤草,或者只鋤一次,他至少鋤兩次。一般農戶耕地時掘土5寸深,他至少7寸深。因此,他的糧食畝產比一般農戶多出五分之一。他還抽時間割柳條編筐子,不久前換來一頭豬崽,打算明年養到二百斤,而他家已經很多年因為缺糧不養豬了。 霍起也是眾人推出的候選人之一,這讓賀華頗有些意外;羝鹉挲g要大幾歲,四十出頭的樣子,他家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他本人也算是趙家溝最有威望的人之一。陜北這地方人窮,這里的地主也比不上別處的地主闊氣,相當一部分是靠吃苦肯干、勤儉持家、精于算計逐漸起家的,并不像傳說的那樣欺男霸女、魚肉鄉里、罪大惡極。 賀華來到霍起家,看到霍家有五孔窯洞,洞門頂上砌著青磚和條石,窯洞干凈、齊整,院落挺大,甬道鋪著青磚。院子一角是牲口棚,里面拴有兩頭青騾子,兩頭黃驢,院落里雞鳴狗叫,煙火氣旺盛,家人穿得體面而整潔,顯示這一家人豐衣足食。 這一帶由于地域特殊,雖然幾年前搞過一次土改,但并不徹底;艏以兴陌俣喈地,交出一半,就算過關了,他家還能保留下二百多畝,而且是土質較好、較為平整的良田。后來一切為了抗戰,要搞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產黨也就不好再大規模搞土改運動,所以共產黨來了之后,霍家的生活,影響并不大。 霍起早年上過幾年私塾,粗通文墨,是村里僅有的幾個識字的人,賀華和他交流起來一點不費勁。賀華熱情地握住他的手,原以為是一只細皮嫩肉的手,上手才發現,厚厚的老繭,跟趙有良們的手差不多一樣粗糙,可見他也是經常勞動。 霍起領著賀書記滿院子轉了一圈,看了盛滿糧食的幾個大囤,看了牲口棚,還看了堆滿柴草的小偏房。這地方的風俗,看一個家庭是否富足,不僅光看糧囤,柴草也得充足,才算是個真正殷實的人家;羝鹱詈蟀奄R華領到做客廳的中間窯洞里。正面的墻壁上醒目地掛著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大幅畫像。在趙家溝,家中掛兩位領袖像的人家,賀華并沒有見到幾戶,可見這霍起是個頗有頭腦的人。東側面的墻壁上,掛著他和婆姨的一張合照,旁邊另有一張身穿八路軍服裝的單人照,想必他就是霍家二兒子霍亮;袅潦前寺奋娨欢艓煹囊幻B長。 賀華并不知曉,當初何紹周尚在綏德、新政權未建立時,霍家這地兒掛的可是孫中山和蔣介石的像,另外還掛了大兒子霍明的照片;裘魇呛谀喜筷牭闹行I長,長期駐防省會西安。 賀華臨走時客氣地說:“霍先生,你是開明紳士,希望你以后帶頭多交公糧,支援咱八路軍抗戰哪!”霍起拱手道:“賀書記可以打聽打聽,抗戰快五年了,每年額家交的公糧,都是全村最多的。去年村里一共交了十三石,額一家就交了三石多,占四分之一。” 實話說,到霍家拜訪,霍起一家人給賀華留下的印象蠻好的。 為了使評選出來的“好勞動者”令人服氣,賀華決定搞一場實打實的勞動競賽,挑選了八個候選人。沒想到,霍起也報名參加,他成了第九名參賽者。調查組在溝外找了一片較大的未開墾的荒坡,布滿雜草和樹根,九名參賽者一字排開,比賽從早晨八點開始,中午十二點歇息一小時,一點鐘繼續干,到晚五點結束,測量每人一天的開荒量。 有良身邊就是霍起;羝鸶覅⒓,說明他不是吃干飯的。事實上霍起的確是趙家溝數得著的種田好手,年輕時人稱“氣死牛”,意思是他比牛能干。他家里雇著長工,但逢到春種秋收的關鍵時節,他一點也不惜力,總是帶頭干,甚至比長工干得還賣力。有良前些年經常到霍家打短工,親眼目睹過霍起干活時的瘋勁兒。 自從那年霍起躲起來不借錢給他,致使他不得不賣掉女兒,他就在心間跟霍家結了梁子。當然表面上他還得尊重霍起,畢竟霍起是趙家溝的頭面人物之一。但從內心里,有良是怨恨乃至痛恨霍起的,見死不救的土財主,別想有好報!所以看到霍起突然要參加開荒競賽,有良是很興奮的,他不為別的,就為把霍起比下去! 競賽開始后,有良眼睛不時瞟向身側的霍起,他快,有良也快;他慢下來,有良也慢下來。有良不擔心別人,別人不會是他的對手,唯一能構成對手的,就是霍起。如果霍起再年輕幾歲,有良未必搞得過他,畢竟他家生活好,吃得棒,身上力道足,有后勁,不像有良,每天都是粗飯淡菜,一年到頭吃不到油腥。 這場競賽吸引了不少村民,全村來了一百多口人圍觀,外村也有人跑來湊熱鬧,他們為自己熟悉的人加油喊口號,現場氣氛熱烈,跟過年差不多。有良一心想把霍起比下去,有一陣子干得過快,用力過猛,心跳得厲害,頭也有點暈。他有意減慢了一點。中午休息吃飯時,他目測了一下,發現霍起肯定超過他了,霍起開了足有四分荒地。休息過后繼續開干,有良只有豁出去了,他想就是今天累死,也不能落到姓霍的后頭。 競賽結束,到傍晚,調查組的人量了又量,測了又測,最后的成績出來了,霍起七分九厘,有良八分一厘;有良第一,霍起第二。想想真是好懸,連賀華都一直吸著冷氣,生怕第一讓霍起搶了去,他畢竟是地主身份,盡管他有個當八路軍的兒子,是抗屬,但是勞動模范的稱號授予他顯然是不合適的,連考慮都不要考慮。對于霍起來說,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堅決要求參賽,可能也并非要當個什么勞模,無非是想爭口氣吧,告訴共產黨的人,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勞動者,不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但不管怎么說,霍起的目的達到了。 調查組最終確定了趙有良為趙家溝和鄉里的勞動模范,并打算報區委批準,把他樹為全區的勞模;同時還產生了鄉村級紡織模范、攔羊模范、拾糞模范等數人。有良不想當什么勞動模范,他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口舌又笨,讓他當勞模,聽說還要外出作報告啥的,他一想頭都大。 晚上,有良踏著月光到賀書記住的人家去,想把這個事辭掉。走到那家的院墻外,透過門縫,看到月光下賀書記正在推碾子,邊推邊向眾人說著啥。有良住下腳步,只聽賀書記說道:“回去后我也要親自動手,和小黃、小高合作種棉花、白菜,每天捻毛線一小時;辦公用品力求節約三分之一;一年內衣服被褥不要公家補充,冬天睡冷床,只燒爐子不燒炕,提早;鸢雮月;鍛煉身體,爭取不用公家醫藥費。你們看,可不可以?”只聽小高、小黃齊聲說:“首長!我們堅決做到!” 有良心里熱了一下。聽說全邊區只有一百多萬人,賀書記就管五十多萬,占三分之一,可他還要親自種地……似乎還聽賀書記說過,延安的毛主席、朱總司令也要親自種地……這些共產黨的人,跟以前的國民黨,真不是一路人。 有良在外站了一會,覺得來一趟,不進去說句話,不對味兒。于是他就大聲咳嗽了兩下。小黃出來,把他領進去。他跟賀書記一塊推碾子,插個空兒壯起膽子說:“賀書記,額不想當勞模咧!額只想種好地,當個好老百姓。”賀書記停下推碾子的腳步,把他拉到一旁的石磨旁坐下,給他倒上一碗熱水,拍拍他肩膀說:“我還想建議你當村主任哪,老趙同志!等你達到入黨標準,我們就介紹你入黨!老趙,你想想,你不當,難道讓霍起這樣的人當?讓劉德福這樣的‘大能人’來當?” 有良搖搖頭,嘆口氣。賀書記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知道推不掉了。賀書記又道:“有良!咱共產黨不圖別的,就為讓天底下像你這樣的老百姓填飽肚皮,以后再也別賣兒賣女……” 有良心窩子一熱,眼圈濕了。他抬起粗大的手掌,抹了抹眼睛。 調查組在趙家溝一共駐扎了二十八天。賀華臨走前,教給有良一些工作方法,以及把將要出臺的一些新政策透露給他,比如新政府鼓勵農民開荒,新開發的土地不交公糧等等。 賀華還把自己用的一支自來水筆送給有良,希望他學點文化。當干部,沒有文化那是不行的。有良伸雙手接過筆,像接過一根粗木頭那樣,感到很沉重、很沉重。 轉過年來,賀華又來了一趟趙家溝,這回待的時間短,只有七天。這之前延安的《解放日報》發表了記者為趙有良寫的文章,他的事跡幾日之間傳遍陜甘寧。他成了綏德的名人。 短短幾個月,趙家溝變了模樣。村支部書記趙榮是個老黨員,但他身子骨弱,經常病倒,想管事也管不了,這期間村里的事主要交給有良負責。有良帶頭開墾荒山,他和大滿一冬開出了二十多畝荒地,開春全部種上谷子。趙家溝每人平均開荒三畝多。春耕開始后,有良組織農工隊,把村里的四十多個壯勞力動員起來干急活重活,把二十多個老漢組織起來墊圈、割草、做零活,把十多個娃娃組織起來攔羊、放牛,把三十多個婦女組織起來做飯、拔草、紡線。村里的生產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有模有樣。 賀華這次來,特意介紹有良入了黨,就這樣他成了黨的人。 干了幾個月村主任,有兩件事讓有良很苦惱。一是村里有十多個“二流子”,搞得村子烏煙瘴氣,不好對付。這些人包括“大能人”劉德福、寡婦馬賽花、游民王三瓜等人,他們都是懶漢,不事生產,今天偷東家的雞,明天偷西家的蛋,依靠偷盜、欺詐、乞食,賭博、賣淫等項不正當收入為生,有的竟然還吸鴉片。上回土改,他們都分到了土地,但是他們嫌種地累,收入還低,寧可撂荒。這些二流子,萎靡不振,一眼就可辨認出,穿的都是破破爛爛,臉孔看起來像是發了霉的谷子,他們不僅自己不生產,逃避公稅,而且說怪話,破壞別人的生產情緒。 賀華告訴有良,二流子到處有,陜北尤其多,客觀上與陜北人源于游牧民族的習性相關。據調查,一九三七年之前,延安縣人口三萬,地痞流氓為一千六百多,占百分之五。根據這個比率,抗戰前邊區流氓二流子有三萬,F在經過改造,沒那么多了。對這些人,唯一的辦法就是耐心改造,急不得。賀華又說,今年延安喊出的口號是:發展生產,加強教育。教育和改造人,是永遠的事情,是最終的主題。懶惰、腐化、浪費是生產運動的敵人。在生產中,將來不許有一個敗家子,有一個二流子。 有良苦惱的第二件事情是,群眾對霍起仍占有那么多好土地有看法,不公平,希望分配一些;再說姓霍的畢竟是地主,跟咱窮人不一個心眼,有良多年來不愿搭理他,認為他自私,不可靠,總琢磨著打擊他一下。 賀華嚴肅起來,說按照眼下的政策,只能搞減租減息,好說好商量,不能瞪眼睛強占地主的土地。賀華提醒有良,作為村干部,不能帶著情緒工作,務必和霍起搞好關系,他還是抗屬呢,理應受到優待,況且他本人還算開明。要用發展的眼光,想辦法團結爭取他,讓他多出力。 有良無奈地嘆口氣。他知道說不過賀書記,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賀華又問有良:“讓你學文化,學得咋樣了?”有良不好意思地抬手搔搔光腦殼,嘿嘿一笑。上級派來了工作隊員,在村里辦起識字班,婆姨石榴以前一個大字不識,現在都能識一百個字了,大滿識二百多字了,可有良幾乎還是一個大字不識,一是他忙,沒時間上課,二是他從心里犯難,讓他學識字,還不如讓他掄镢頭開二畝荒地省事呢! 賀華第二次來,趕上石榴犯了一回病。她是個出了名的病秧子,哪年都要犯幾回,以前有良家里窮,與她是個藥罐子也有較大關系,賣了糧食換點錢,最后都讓她當藥湯子喝下了。這回要不是賀書記,興許她就過去了——賀華派警衛員小黃回城,從警備區緊急請來一位軍醫,診斷說是心臟毛病,又是扎針又是灌藥,折騰半天才把她救過來。 就是借這個機會,石榴跟賀書記提起了當年賣掉的女娃杏兒。酸棗核再小,也有一顆心,自打杏兒離家后,她這個當娘的多了個心病,夜里做夢是杏兒,白天恍恍惚惚看到的,還是杏兒!這些年里,石榴從不敢在人前提杏兒,她留下的幾件小衣服,都讓有良藏了起來,后來也不知塞到啥地方了,再也不見了。這一晃快八年,送她走的時候她六歲,現在就是十四了。她長成啥模樣了?在新家習慣嗎?新爹娘疼她嗎?不會打她罵她吧?她能吃飽飯嗎?…… 石榴腦袋瓜里,凈是這些問題。 賀書記問石榴,孩子長什么樣?她說了長相。又說,這么些年了,也不知變模樣沒有?還說,她后背上,背心處有一顆黑痣,黃豆大小。 賀華久久地沉默著,啥也沒說。 過了好久有良才知道這事,他有些不高興,怪婆姨多嘴多舌,說:“人家賀書記那么忙,得有多少大事操心?你提孩子的事給人家添心事,不該!”石榴抹著眼淚道:“額不是讓賀書記找杏兒,找不著的!天底下賣兒賣女的,多的是嘛!也沒見幾個找回來的。額就是心里堵得慌,說出來,心里面就亮堂咧……” 嘴上說找不回來,她還是不死心,紡了一點細線,精心染過,織了一條紅圍巾,說是杏兒有一天回來,就給她圍上。 一九四三年的莊稼長勢不錯。有良整天在地里轉悠,他除了做好自家的活計,還得惦記全村的生產。兒子大滿轉眼間長成大小伙,他十七歲了,個頭比有良高出了半個腦袋。有良平時話不多,大滿更是話少,一天到晚說不了幾句話。這娃子干活不惜力氣,是個種莊稼的好手,就是性子倔,有點像有良的爹。要命的是,他從小就跟有良犯擰巴,爺倆脾氣不對付,像拴在一個食槽里的兩匹大牲口,互相看著不順眼,你給我一蹄子,我頂你一頭。 進入夏天,有良發現大滿有點不對勁兒。有人看見大滿進入寡婦馬賽花的窯院。這馬賽花三十多歲,男人早些年病死了,她吸煙喝酒招漢子,愛串門搬弄是非,一口黑牙讓人惡心;有地不種,靠三寸不爛之舌當媒婆混飯;而且不思改嫁——她想改嫁,正經人家也不會要她!馬賽花屬于典型的女二流子,有良不怕別的,就怕她勾搭大滿,那可真要了命!有一天趁石榴不在跟前,有良問他:“你去見馬寡婦做甚?”大滿脖子一擰:“沒做甚。”再問,他干脆閉上嘴裝死,一聲不吭。有良抬腿想踢他,他一躲,頭也不回走了。 有良讓婆姨留心點兒,這事兒絕對馬虎不得。石榴轉著彎兒很快打聽清楚了,勸男人別瞎想,娃子在做正經事。啥正經事?有良追著問,石榴見瞞不住,只好和盤說了——原來馬賽花想給大滿做媒。有良說:“他還小呢,著急啥呀!”石榴說:“他虛歲十八了,還?你不就是這個年紀結的婚?”有良說:“眼下跟過去不一樣了。” 有良追問半天,才搞準那馬賽花想撮和大滿跟霍起家的女娃子攀親!霍起有兩兒一女,女娃最小,叫丹桂,今年滿十五周歲。據說霍起很樂意,不然這事也到不了這一步;羝鹪涀チ藘芍浑u送給馬賽花;艏遗拮雍苌俪鲩T,有良有好久沒和她打過照面了。 有良問:“大滿咋想的?”石榴道:“他當然樂意。當了霍家的女婿,啥也不用愁咧!就等你點頭哩!哪天我先放個風,就說你樂意。再選個好日子,讓賽花妹子代表咱到霍大哥家提親。”有良臉拉下來,黑得跟豬血的顏色似的,他瞪一眼婆姨,用力拍打著炕沿說:“姓霍的為啥樂意這事?還不是看我當了村干部!要不,他能看上咱家大滿?你見鬼去吧!” 不論石榴怎么勸解,有良就是不同意,氣哼哼道:“咱家窮,配不上人家地主大老財!大滿還是收收心好,以后不準再去馬寡婦那兒,否則老子砸斷他的狗腿!” 大滿從娘嘴里知道爹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干脆也不下地了,整日躺在他那孔窯洞里裝病。有良不睬他,只要他不跟馬賽花來往,他就翻不了天。有良不怕別的,就擔心他跟狗日的二流子們學壞。 幾天后有良去了霍家,他站在大門口,招呼掃地的長工劉猴兒喊東家出來說說話;羝鸬呐制乓虅⒃露鹇劼曄瘸鰜,滿臉堆笑要拉有良進家喝茶。有良不為所動,堅決不進門;羝鹩樣榿淼酱箝T口,也不往家里讓。有良道:“霍東家,有個事跟你商量商量。”他以前總愛稱呼他“霍大哥”,自從賣了杏兒,他就改了稱謂,叫他“霍東家”,或者“霍老財”。 霍起問:“趙主任,你有啥事?”他以為有良來說兒女的事。他早已知道有良拒絕了兩家的親事,但他臉上不顯露出來,裝作無事一樣。有良想到賀書記的囑咐,盡量緩和口氣,喊霍起走到離大門不遠的崖道上,小聲道:“霍東家,你聽說了吧?為了支援抗日,邊區各地方都在搞減租減息。政府請你再考慮考慮,今年地租是不是該降一降?” 霍家現有土地約二百畝,租給別人一百五十畝,自種五十畝。這是有良第三次來找霍起談這個事,前兩次沒結果,霍起堅稱他家的土地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是霍家幾代人省吃儉用勤干苦干攢下的;每畝好地交租子兩斗,孬地交租子一斗半,祖祖輩輩就是這么傳下來的,除非趕上特別壞的年景,租子是不能隨便變更的;況且他家還是抗屬,二娃子正在黃河以東打鬼子呢!按政策,政府還得優待抗屬呢! 霍起點上煙袋鍋,吧嗒吧嗒猛抽一陣。有良道:“霍東家,你不能再拖下去咧,再拖村里就沒法給大家伙交代咧!”霍起蹲下,愣了有好久,仰臉問:“趙主任,你說咋個減法呢?”有良說:“村里定的方案,不論好地孬地,每畝也不多減,只減半斗。”霍起皺著眉頭站起來,搖一搖頭,重重地嘆口氣:“唉,就依你們說的辦吧……” 有良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他這才發現,霍起這個人,還不算太頑固。于是他咧開大嘴笑笑說:“那咱說定了!我這就去給大家伙打招呼。”他扭頭便走,走出好遠,卻聽霍起在他身后說:“趙主任!我家女娃配不上你家大滿,是不是咧?”聲音悲涼。有良呆愣在那里,不知咋回答。 隨后砰的一聲關大門的聲音,霍起進家了。 一九四三年,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記住。 陜北北部人多地少,可開墾的荒地不多,而延安周邊地廣人稀,這一年上級要求綏德出五千個勞動力移民,南下開荒。趙家溝已無荒可開,鄉里分給十個移民名額。鄉委書記曹隨田專門把趙榮和有良叫到鄉里,傳達上級要求,并且告訴他們,區委賀書記明說了,別處完不成移民任務可以,唯獨趙家溝不行,因為趙家溝和趙有良是全區的模范,不得馬虎! “大能人”劉德福不知從哪聽來的傳言,說南下開荒是假,征兵是真!移民就是擴兵,過黃河跟日本人干仗!還說,南路水土不好,婆姨生不出娃娃。 他這么一傳,趙家溝有點亂套,有點炸鍋。劉德福綽號“大能人”,只因他到處串,結交下三濫的朋友多,能吹能侃,不少人聽信他。實則他是個典型的二流子。他抽大煙,手頭缺錢,竟然把老婆賣掉。他還拐賣過別人的老婆,時常和那馬賽花勾搭鬼混。分給他土地,他不要,雇人拉煤販賣。一有動靜就造謠生事,唯恐村子不亂。有良派民兵上門堵他,發現他跑了。他可能擔心村里強制他移民,早早躲了起來。 話說回來,即使劉德福不亂講,移民的難度也很大。村人不愿意移民,擔心死后不得歸祖墳,認為“金屹嶗,銀屹嶗,不如咱個土屹嶗”。人離鄉賤,物離鄉貴,人們甘愿守在少得可憐的土地上。 鄉里派來宣傳隊,宣揚“邊區到處都是家”,動員人們“土屹嶗,草屹嶗,趕快去壘個金屹嶗”,說那邊種子備好了,農具隨便使,也有住的地方,政府還給貸款,不要利息,開荒打出的糧食當年全歸個人,不用交公糧。然而效果卻一般,主動報名的幾乎還是沒有。有良比誰都著急,眼珠子紅了,嗓子啞了,他把夠移民條件的壯勞力集中起來開會動員。人們都耷拉著腦殼,尤其是那些家里條件好、能夠吃上飽飯的,誰愿意挑這個頭? 有良一急之下,說了幾句難聽話。有人拿話堵他:“趙主任,你家咋不南下?”他一愣。說的是呀!他動員別人南下,自己家明明有兩個壯勞力,卻裝作沒事似的!他腦袋一熱,拍了胸脯說:“吃米不忘種谷人,我家翻了身,不能忘記人家共產黨的恩德,我先報名!我帶頭去!”他這一表態,效果立竿見影,立時就有七八個人報名,都是家里條件不好的下貧農。 有良要求南下的事情報到鄉里,鄉委書記曹隨田堅決不同意,說:“你是咱綏德的大名人,誰走你也不能走!區委賀書記也絕對不會答應!”無奈,剛剛熱乎起來的移民一事,在趙家溝又涼下來。 就在有良一籌莫展之際,大滿卻站出來說:“我去!”他在這個家里待夠了,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哪怕真去擴兵從軍,真去打日本,他也顧不上了,他只想豁出去,離這個家遠遠的。 大滿話音剛落下,他娘石榴“嗚”地叫了一聲,抬手抹起了眼淚,說:“娃兒要去,額也去!額不放心,他才多大,才不到十八……” 有良心里跟著一陣悸動。娃兒雖說老跟他鬧別扭,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長這么大,從沒離開過家一天,他這一去,無人照看,以后咋樣,誰說得清?現在有良有點后悔了,后悔當初沒同意他跟霍家女娃子結親…… 唉,現在說啥也晚了。 夜里婆姨不睡覺,犯了魔怔一般,歪躺在炕上哭天抹淚,怪有良非要當村干部逞這個能,以前窮是窮,苦是苦,可是省心哪!現在眼看著娃子南下,四五百里遠,路上遇到狼、遇上土匪咋辦哩?他一個人,從沒做過飯,到了那兒吃啥喝啥哩……直嚷嚷得有良腦殼疼,喝斥婆姨閉嘴睡覺。大滿從他住的窯洞聽見了,踹開這邊窯洞的門,怒目道:“額自個愿意去,死活不用你們管!” 石榴哭歸哭,鬧歸鬧,大滿終歸是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帶了個好頭,趙家溝圓滿完成當年的移民任務。大滿一走,有良感到窯院里冷清多了,婆姨先是大病了一場,隨后成了根木頭,每天只知道紡線,嘴巴閉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在家里待不住,有良每天外出得更早,回家得更遲。他順手把寡婦馬賽花的四畝多地也種上了,種的南瓜、洋芋、高粱。秋天,有人家愿意用谷子、黑豆換南瓜、洋芋,有良把換下的四斗谷子、二斗黑豆和三斗半高粱送到馬賽花的窯院。這娘們怎么也不相信,專門跑到自家幾塊地里,看到收割后的景象,這才信了,跑到有良家里,用手遮住一口黑牙說:“有良哥!你讓妹子咋感謝你呀……”說著竟然流下眼淚。有良說:“甭說感謝的話。新社會了,女人也能下地,勞動不丟人,不勞動才叫丟人!明年你自個種,行不行?不行我再幫你種上。”馬賽花連連答應:“行行,明年我試試看。” 這年秋天,區委表彰全區的勞動模范,趙有良被推舉為甲等勞模,排頭一名。賀書記代表區委和全區五十萬人民,獎勵他一頭大黃牛!在綏德城,上萬名群眾集會,有良穿著干凈的衣褲,身披大紅花,牽著同樣披著紅花的大黃牛,在“砰砰嚓嚓”的鑼鼓聲中,走過歡呼的人群。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他的血是滾燙的。他的心是劇烈跳動的。他的嘴唇是哆嗦的。他一個大字也不識的莊稼漢,早先無人瞧得起的窮受苦人,憑啥享受這么崇高的待遇?往上數三代五代,又有哪一個先人有這等榮耀?沒有的!沒有的!現在趕上了好年景,窮苦人有了指望,才活得像個人樣兒,他才有了這至高的尊嚴…… 有良牽著大黃牛往家趕,一路上不斷地有人給他讓路,沖他鼓掌,豎大拇指。他嗬嗬笑著,臉是放光的,眼睛是紅的,渾身是熱的。還沒到村口,就見村里人紛紛擁出來迎候他,大人孩子,足有二百來口,站在道路兩側高高低低的崖畔上。他看見霍起來了,馬賽花來了,劉德福也露了頭。人們一律沖他吆喝、鼓掌,還有的亮開嗓子唱歌。那大黃牛似乎比他還自豪,得意地揚起脖子,“哞哞”地高聲叫起來,叫聲在溝溝壑壑間傳遞著,回蕩著,都傳到天上去了…… 年底,有良作為綏德派出的代表,趕赴延安,出席陜甘寧邊區第一屆勞動模范及模范工作者表彰大會。在這次大會上,毛主席作了“組織起來”的講話,并和朱德總司令一起接見了會議代表。史料記載,這次表彰大會表彰了特等勞動模范25人,甲等34人。趙有良位列特等勞模。 這年春節,他養的那頭豬果真長到了二百斤上下。他給賀書記捎信,想把這頭肥豬送到綏德,請區委的同志們過個年。賀書記回話說,絕對不可以,讓他自家殺了過年,給婆姨補補身子。他覺得自家吃一頭大肥豬太奢侈了,太過分了,這跟地主老財有啥區別呢? 聽說警備三團在榆林南邊剛剛跟進犯邊區的國民黨頑固派打了一小仗,眼下駐扎在東北方向、離趙家溝二十里地的柳林鎮。想來想去,有良決定把肥豬趕到柳林鎮,讓剛打過仗的部隊好好吃一頓。 大年三十,部隊的首長見邊區鼎鼎有名的大勞模趙有良親自前來慰問犒勞,很是高興,帶他參觀了部隊的會操。說到慰問品,有良好說歹勸,直到發了火動了氣,首長才決定收下這頭豬,但有一個條件,讓他耐心等一會,等殺了豬割一塊肉讓他帶回去過年。有良提出,最多三斤,多一兩都不行。 半下午,他提溜著不多不少整三斤肥肉回趙家溝,在溝口遇到慌里慌張的馬賽花,便問她:“妹子,咋咧?”馬賽花說:“有良哥!‘大能人’病了,病得厲害,快要死咧!”有良掉頭往劉德福的破窯洞走,想去看一眼。馬賽花攔下他,說:“有良哥!其實他也沒啥大毛病,就是身子骨虛弱,額這就去霍大哥家借幾個雞蛋……”有良猶豫一下叫住她,把那塊肉遞了過去。 年夜飯,有良和婆姨吃的糠窩窩。本來有良叫石榴蒸一鍋白面饃饃,石榴惦記大滿,嘮叨說不知娃兒過年能不能吃上一口熱飯咧,說著說著,跑到一邊哭了好久,蒸饅頭的心思也就沒了。有人來串門,看到兩口子大過年的悶頭吃糠窩窩。第二天,大年初一,這事就在趙家溝風傳開了,有人感動得落了淚。當人們得知馬賽花和劉德福合伙騙走了有良的三斤肉,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 正月十五過元宵,好像這回劉德福真的生病了,有人看見馬賽花給他請來了郎中。有良拿著四個雞蛋,走進德福家臭烘烘的窯洞。他把雞蛋放在鍋臺上,德福忽然哭開了,伸手抓住有良的胳膊說:“有良哥!額對不住你咧……”有良說:“咋咧?不就一塊肉嗎?”德福說:“不是肉的事咧。那年你賣女娃兒,俺給扣下了三塊錢……俺不是人咧……” 有良嘆口氣,拍打一下德福的腦袋瓜,說:“兄弟!這都過去多久咧?你還提這個……咱不說這事咧,兄弟你好生養病,開了春好有力氣跟哥學種地。”德福愣了好一陣,才道:“哥!你給打聽打聽,今年還有移民的名額嗎?”有良說:“你問這個作甚?”德福說:“額和賽花商量過咧,新社會,二流子當不下去咧……額和賽花沒臉在趙家溝混,想合伙南下開荒去咧……” 有良寬慰地笑起來。 大滿離家半年,連封信都沒往家捎,石榴著急得不行,一天夜里夢見他落水,差點淹死……石榴醒來就抽抽答答地哭,有良煩得沒辦法,披上衣服出了窯洞,背上糞筐拾糞去了。石榴到另外幾家南下移民的人家打聽,看看人家男人有沒有捎信回來,里面提沒提大滿。人家都說,沒有。又說,南邊地方大,興許咱這地方的人到了那邊,分散開了。 大滿離家快一年,還是沒個信兒。石榴叫有良跑一趟延安,怪他上回到延安開會,咋就不抽個空子到娃兒開荒的地方看一眼?據說那地方離延安并不遠。有良嘴上不說,心里著急,也后悔——是啊,咋就不順道看看兒子?兒子是賭了氣走的,是被他這個當爹的氣走的,要是當初不阻止他和霍家女娃的親事,哪怕先含含糊糊答應,來它個緩兵之計,興許娃兒也不會決絕地離家。 有良坐不住了,他跑了一趟綏德。在區委門口,他報上名字,說找賀書記。站崗的士兵知道他的大名,非?蜌,沒讓他傻等,立時搖電話。區委和一些什么機關設在一座地主家的老宅子里,這宅子從外頭看很高大闊氣,兩進的四方院,房屋一律青磚到頂,青色的琉璃瓦,大門口兩尊石獅子氣勢威猛。不一會兒,賀華的警衛員小黃就露了面,熱情地把他招呼進去。賀華在辦公室接見他,他匯報了今年的生產計劃,既有全村的,也有他家的,爭取全村糧食總產量比去年提高百分之二十,公糧增交百分之二十;他家各增加百分之三十。 他有點心神不定。賀華看出來了,直截了當地說:“老趙!是不是想兒子了?”他臉騰地紅了,感到嘴巴發苦,抹一把額角的汗,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賀書記,麻煩你給咱打聽打聽吧,娃咋樣咧?他娘急壞了。他娘身子不好,我真怕她再急出啥病來……” 賀華扶他坐下,鄭重地對他說:“老趙!我正想捎信讓你來一趟,你就來了,心有靈犀嘛!這樣,我已經托人打聽過了,上個月,大滿報名參軍入伍了!” 有良心頭一緊,脫口而出:“他狗崽子當兵去咧?” 賀華說:“不會有假。” 有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咋個想起當兵咧?……開荒不是挺好嗎?他下地肯出力,就這點像我……” 賀華道:“老趙!我聽說,大滿留下話:男子漢,光會種地算個啥咧,上前線打鬼子,才叫過癮!” 有良尷尬地苦笑笑:“對對,青年人嘛,就得有血性……這狗崽子,進步咧!進步咧!我這就回家給他娘說去……” 他爽快地笑了。笑著,笑著,不由得淌下兩滴眼淚。他低頭,用手背飛快地抹一下眼睛,站起來告辭:“賀書記,你忙吧!我得回去咧。”賀華不再留他,也站起來,拍拍他肩膀:“老趙,回去跟婆姨好好說說,不用太牽掛。不算以前,咱綏德這三年就有兩千多子弟扛起了槍桿,這是很光榮的事。” 有良莊重地點點頭。賀華緊緊握住他的手,動了感情,眼鏡后面的眼圈紅紅的。有良聲音嘶啞,說:“賀書記,你放心,我會做好婆姨工作的。” 有良往回趕,離村子還有不近的距離,遠遠看到石榴站在溝口的高坡上,在等他呢!有良鎮定一下,快步走向她,老遠就喊:“娃他娘!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咧!”石榴等他走到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道:“賀書記咋說的?” 有良平靜地告訴她:“賀書記上個月去延安開會,碰巧見到了咱娃兒。娃兒長高了,更壯實了,開荒四十多畝,種上了谷子、蕎麥、綠豆、南瓜,芝麻……多著呢!今年肯定大豐收!” 石榴眼里含著淚說:“真的呀?真的呀?” 有良點點頭:“咱娃兒還讓賀書記捎口信,說不用惦記他,他好著呢!” 石榴眼淚下來了:“娃兒沒說啥時候回家看看?” 有良說:“這個嘛,他沒說。不過,今年春節,狗小子總會回來吧?” 石榴說:“他要是回來,霍家那女娃要是還對咱娃有意,你當爹的可不能再攔呀!” 有良嘿嘿一笑說:“這回不攔咧。” 石榴信了。 從這天起,石榴仔仔細細紡了幾團好線,拿到鄉里供銷社換回一塊黑藍色的布,雖然它也是粗布,但這布比一般的家織布要細,要柔。她打算做一雙高幫厚底的布鞋,等娃兒回來,讓他穿上過年。 石榴這時候已經識三四百個字了,她用賀書記贈給有良的自來水筆,挑會寫的字給兒子寫信,字跡歪歪扭扭的,個頭跟紅棗那么大。她又怕自來水筆的墨水用盡,不舍得多用,打算每個月寫一封。有良跑到鄉供銷社給她買來一支鉛筆,叫她用這個寫,不妨多寫幾句。因為不清楚兒子的地址,沒法子寄信,有良叫她先攢著,答應插空兒拿給賀書記,請人家賀書記想法給捎到延安去。 自上回從賀書記那里出來后,約摸過了六七個月,時間在一九四四年的農歷十一月底,地里的莊稼都收割完了,該交的公糧交齊了,該入倉入囤的也都收拾利索了,這一天,有良接到賀書記捎來的口信,讓他去一趟區委。第二天一大早,他給大黃牛喂上草料,太陽還沒冒頭,就揣上女人給兒子寫的五封信(沒有信皮,用紅線繩扎著),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間道路,奔綏德城而去。一路上他揣測,賀書記召他去區委干啥呢,是表揚趙家溝今年超額完成生產任務嗎?還是交代新任務?或者是想聽聽他對明年的打算?……因為拿不準,心里急,腳底下就走得急。路過山口,呼呼啦啦的北風吹得人站不穩,他竟然腦門上冒出細汗。他佝僂著腰,越過一個又一個趕路的人,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區委。 沒想到,賀華親自迎到大門口,把他領進辦公室,支走警衛員、秘書,把屋門關上。賀書記得有好幾天沒刮胡子,看上去他瘦了些,嘴巴周圍和下巴上滿是胡茬子,像沒割凈的草,如果摘掉眼鏡,他跟一個陜北老農差不離。有良有點莫名的緊張,嘴巴不大好使喚,假裝咳嗽幾聲,說:“賀書記,我們趙家溝,明年打算再增收百分之十……”賀華揮一下手,意思是不說這個。有良從貼身口袋里摸出那幾張疊得很整齊的紙,說:“這是娃他娘寫給他的信。賀書記,你啥時候去延安……”賀華接過來,放在桌邊。 賀華愣怔著,就是不開口。有良心里直發毛,心想,是不是趙家溝哪個工作沒干好?還是他本人有啥問題?賀書記不好意思提出來,讓他自個覺悟?……正傻想著,只見賀書記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開了口的信封,緩緩推到他面前。他不知何意,捏起來,打開,抽出來一封信,展開,放到面前。上面的字他基本都不認識。本來認了快一百個字了,可一忙起來,又都忘了。以前老是想,一個種地的莊稼漢,又不寫書,又不教課,識那么多字有啥用?現在看來得改改老想法了,人在世上走,不識字就是瞎子、傻子。又想,霍起家比別人都過得好,誰說不是因為他祖宗三代都識字?他把兩個兒子都送到西安城里讀大學,在這一帶,沒有第二家咧…… 正這么想著呢,賀書記看出來他不識字,伸手把信紙和信封拿回自己面前,輕咳兩聲,終于開了口:“老趙……這是一份陣亡通知書……” 他沒聽明白——啥叫陣亡?愣了好一陣才悟道:呀!是死人咧!誰死咧? 他灰色的小眼珠子盯著賀華,大氣不敢出,就那么緊緊地盯著。 只聽賀華道:“老趙,上個月,大滿犧牲在山西長治抗日戰場上,他很勇敢……我希望你能挺住,回去做好家屬的工作,正確看待流血犧牲……” 賀書記后來還說了些啥,有良記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咋回的家,到家時天都黑透了。石榴蒸了雪白的饃,等他回來。進了窯院,石榴迎上來問:“信給賀書記了嗎?” 他說:“都給了。” 石榴問:“賀書記沒說啥時候去延安?” 他說:“很快,應該下個月就過去。” 她靦腆地笑了笑:“娃兒看了額寫的字,笑話額吧?跟雞爪子一樣咧。” 有良陪著笑一下。那一沓信此時就揣在他懷里。兒子永遠讀不到他娘寫給他的信了……有良喉嚨里老往外冒苦水,勉強咽下半個饃,到牛圈那兒看了看大黃牛,回到窯洞倒頭就睡,說跑了一天,乏了。 石榴睡熟后,他又悄悄爬起來,摸黑找了個小瓦罐,把那一沓信和陣亡通知書折疊好,塞進去,到院子里那棵老棗樹下挖個深坑,把瓦罐埋下了。 一九四五年開春,霍起出人意料地宣布,他只留三十畝地耕種,另外那一百七十多畝地,從今往后,不管誰來種,他都不收租子了。別人不信,他竟當眾把那一百七十多畝地的地契燒了個一干二凈!這下人們不得不信了。他家原有四匹大牲口,種三十畝地用不著那么多,他賣掉了其中的三匹,只留下一頭小毛驢。 霍起的這個舉動令人大惑不解。自古地主老財視土地如性命,你動他的地,他敢跟你拼命,可是這個霍起,一百多畝好地,又沒人逼他,他說不要就不要了! 初夏的一天,霍起吩咐婆姨李月娥親自來喊有良,叫去他家一趟,說有要緊事。有良拴好黃牛去了。到了霍家門樓下,他不想進去。李月娥說:“你大哥叫你進屋說話哩。”有良站住不動。李月娥又說:“他病了,爬不起來。” 沒辦法,有良只得硬著頭皮鉆進霍家門洞,來到霍起睡覺的窯洞;羝饟碇蛔幼诳活^,不像生大病的樣子。有良進來后,霍起掀開被子,出溜兩下,耷拉下腿坐到炕沿上。有良在他對面的一張紅椅子上坐定,斜對著他。 霍起說:“有良兄弟,額心里清楚,自打那年沒幫你,迫你賣了女娃子,你就不愿再登我霍家的門咧。”有良苦笑笑,沒說啥;羝鸾又f:“你恨也罷,反正沒法子補救咧。”有良說:“霍東家,咱不提這個啦。你叫我,有啥事?” 霍起道:“額想說,額現在比你家的土地都少,不是地主咧!以前當個地主,榮耀得很!共產黨來了,額當地主的,越當越沒滋味。額家二娃子來信說,他隊伍上的大領導,有些家里也是大地主,人家都把地分給窮人咧!還說一個家庭要那么些地,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累贅!額聽了他的。”有良咧嘴笑笑說:“你家二娃子,現在啥級別?”霍起道:“營教導員。”有良說:“二娃子有覺悟,還是隊伍上鍛煉人。”霍起說:“額聽說,你家娃兒也當八路軍咧。” 有良腦袋嗡嗡地響,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不敢看霍起,臉扭向一邊;羝鹫f:“兄弟,你娃兒走了后,額家丹桂不吃不喝,差點沒命,她惦記他哩!以前額家是地主,你們瞧不起額,F在呢,額不是地主咧!額跟你們一樣咧……有良兄弟,你在聽額說話么?” 有良一驚,回過神來,沖霍起點點頭:“你說,你說。” 霍起似乎動了真感情,眼角泛著淚光,停了片刻,又道:“要是你家娃兒心里還有我家丹桂,咱老哥倆,就成全他倆吧!” 有良心頭一陣哆嗦,想說啥,又說不出口,眼睛模糊了。 霍起雙腳落地想站起來,一只腳沒伸到鞋窩里,踏在了地磚上,不由得搖晃兩下。有良趕緊站起來,伸手扶他一把:“你坐下,你坐下說。” 霍起聽話地坐下,抓住有良的一只手:“兄弟!額今天把話撂這兒——你家娃兒當兵上陣,免不了磕磕碰碰,槍子兒不長眼,他要是掛了花,不管他還有沒有胳膊腿,只要還有一口氣,額家丹桂就嫁他……兄弟!你可聽清了么?” 有良再也克制不住,眼淚刷刷刷地流淌下來,頓時把霍起搞糊涂了,復又站起來,扶住有良的肩:“兄弟,你咋咧?你咋咧?”自從上次從賀書記那兒歸來,有良不敢想兒子的事,不敢對任何人談兒子,今天,霍起無意間撞開了他心間的閘門,他撕心裂肺,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霍起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改口道:“趙主任!剛才額瞎說八道,興許你家大滿福大命大,啥事也沒有呢!趙主任,有良兄弟!額家丹桂的心意,你可領?” 有良抬起袖子努力擦干凈眼淚,重重嘆口氣,停頓了好久,才猛地跺一下腳,失聲道:“大滿他……人早沒咧……” 霍起勃然變色。有良的眼淚又往下淌;羝鸾K于明白過來,緊緊抓住有良的一只手,久久無語。有良緩口氣,說:“娃他娘還不知道哪……不能讓她知道,要不然,她會沒命的……” 等有良收了淚,霍起又低了頭抹眼淚,邊抹邊連聲道:“兄弟,額懂,額懂,你放心咧……” 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冬天,石榴又是大病一場。多年來石榴病病好好,人像快熬干油的燈一樣,隨時有熄滅的可能,有良早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石榴自己也不避諱,每回病重,都平靜地向男人交代一回后事。但以前有良總還有一點僥幸心理,認為一時半會興許死不了?墒沁@一回病得相當嚴重,請來的幾個郎中都說這一關過不去了。有良信了郎中的話,暗暗地準備后事。 石榴心中最牽念的自然是一雙兒女。說來也怪,她對大滿倒不那么擔心,因為在她眼里,大滿在延安那邊開荒種地呢!種了很多地,產了很多糧,根本吃不完,天天吃細糧,比在家享福多咧!而杏兒就不同了,杏兒離家都十年半了,絲毫無音訊,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這都是個問題!大滿和杏兒就好比放出去的一對風箏,大滿這只風箏的線在娘手里牽著呢,所以她不怕;杏兒這只風箏的線,斷了,所以她更揪心,更牽腸掛肚。 石榴到了彌留之際,氣息奄奄,呼出來的氣多,吸進去的氣少。有良關上窯院的門,坐在炕邊守著她,把她的壽衣拿出來,放在她枕旁,一旦咽氣,馬上給她換上。清醒一些的時候,她斷斷續續念叨幾句:“大滿……咋還不回?”有良為了安慰她,哄她說,給賀書記捎信了,請賀書記給延安那邊打個電話,通知大滿馬上回家一趟。她催得急了,有良就說:“快咧快咧,已經在路上了。四五百里地呢,再快也得走四五天吧?”她點點頭,信了。 她示意男人,把她留給一雙兒女的禮物從柜子底下抽出來。給大滿的是一雙高幫厚底的布鞋,她精心做的,本來她打算讓男人送到綏德,請賀書記給捎到延安去,又怕路上丟了,沒舍得;給女兒的是她早年織好的那條紅圍巾。像從前一樣,再一次地托付道:“他爹,你記住,這條圍巾,誰也別動,你給咱杏兒留好。她哪天回來了,你就給她圍上。” 有良說:“你放心吧!會好好保留著。” 她又說:“你要告訴她,是當娘的對不住她……千不該,萬不該,咱不該賣娃兒啊……還不如讓我早死咧,讓娃兒好好在家待著……” 有良輕輕握住婆姨干枯的手,兩行眼淚滑過粗糙的臉,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滴落在她胸前。他嗚嗚咽咽道:“娃兒娘,你別說這個咧,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賀書記說過,以后就不再有賣兒賣女的事咧,杏兒她,就當是命不好……” 石榴閉上眼,昏睡過去。 半下午,有良坐在炕邊打盹,突然聽到外頭吵吵嚷嚷的,他站起來,推開門,出窯洞,猛然看到賀書記的警衛員小黃,引領著一個姑娘進了院子,身后跟著一大群村民。有良有點發蒙,一時搞不準咋回事。人們都靜下來,無人吭聲。 小黃開了口,他興沖沖地說:“趙主任!你看看誰來咧!” 太陽光明晃晃的,有良看不真切那姑娘的面孔,恍惚只覺得有一點面熟。他往前挪動兩步,瞪大眼,這回看真切了,嚇得他一個哆嗦——面前這姑娘,活脫脫就是石榴當年的模樣!石榴當年來他家的時候,就是這樣兒呀…… 有良還是沒弄明白:明明石榴在炕上躺著等咽氣,咋又跑到外面來了?……他像根木頭那樣,呆呆的,傻傻的,呼吸停止了,心也不跳了。 這當兒,小黃對那姑娘說:“桃葉!這是你爹哩!快叫爹!” 這下有良終于明白過來,是他的杏兒回家來了!他顧不上別的,反身就竄回窯洞,狂喊道:“娃他娘!是咱杏兒家來咧!真是咱杏兒,你快看她一眼……” 說來也巧。今天早飯后,賀華到城中心小廣場的征兵現場轉悠,看到氣氛很是熱烈,他很高興。日本人投降后,國民黨對邊區的圍困更緊了,明眼人都看出,內戰是躲不過的,早晚會打。邊區各地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大征兵運動,綏德一帶作為人口稠密地區,自然不能落后,賀華像以前抓大生產那樣抓兵員征集。 他希望能夠多征一些女兵。解放區人們的思想是不是真解放,從女性是否勇于從軍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來。讓他感到有點遺憾的是,女兵征集得不太理想,報名的少,最后真正穿上軍裝的更少,主要是家長普遍不積極,你動員他兒子當兵,還好說;你動員他女兒,他就往后縮。 賀華到冷冷清清的女兵報名處轉了一圈,在此處負責接待工作的蘇靜是警備區王副司令的愛人,賀華跟蘇靜很熟悉,要求蘇靜必須保證一個月內招夠一個排的女兵。他正要離開,忽然看見一位個頭不高但挺壯實的姑娘急匆匆跑過來,要求報名?瓷先ニ眢w健康,沒啥大毛病。蘇靜等人很熱情地接待她,請她填個表。她說不大會寫字。蘇靜親自幫她填,問她姓名、年齡、家庭住址等等。填完表,剛要帶她去體檢,這時突然跑來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像是一對夫婦,面相皆不善,上來一邊罵,一邊強行拖拽她。賀華想,完了,又是父母反對。共產黨征兵和國民黨不同,國民黨一般都是強拉壯丁,共產黨必須是本人自愿,家長同意,才能把人領走。 那對夫婦與那姑娘廝打起來。蘇靜等人趕緊拉開他們,請他們慢慢說。姑娘哭訴,他們是張莊鎮的,這對夫婦并不是她親生父母,她是被人拐賣的,五年前才來到張家,張家夫婦對她不好,輕則罵重則打,給她吃差的,天天逼她干重活。更要命的是,上月他們把她許配給李家集的一個瘸子,名叫李木修,收了李家不少錢,都讓兩口子抽煙喝酒玩牌糟蹋光了。李家下個月就要迎娶她,她不想過門,他們把她關在家里天天逼迫,她想了辦法才逃出來。 那兩口子說的又是另一套…… 賀華總感覺這姑娘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見過。他突然想起來了,趙有良家當年不是賣掉一個女娃娃嗎?會不會是這一個?看年齡差不離。他命人先穩住張家夫婦,把姑娘叫到一旁問了些情況,姑娘說,她離開親生父母時多少記點事,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叫杏兒,后來改了名,先是叫孫桃葉,再往后改叫朱桃葉,如今叫張桃葉。賀華心里有底了,讓蘇靜親自帶姑娘去檢查身體。不一會兒,蘇靜出來說,沒錯,她后背上,正對著背心處,確有一顆黑痣,黃豆大小。 賀華感到非常地欣慰。他把張家夫婦叫來,讓他們說想法。開始二人堅決要求把人帶回,后來松了口,提出索要大洋一百元,因為養她五年,花費無數。賀華和二人討價還價,最后六十塊現大洋成交。賀華沒那么多錢,他回到區委,找這個借,找那個借,好不容易把錢湊齊。又安排小黃,趕緊護送姑娘回趙家溝見親爹親娘。 石榴昏睡中聽見男人呼喚她,說是杏兒回來了!她以為是夢,或者自己魂兒升了天,在天堂里碰見了女兒……她被男人拼命搖醒,艱難地睜開眼,果然看見炕前站著一個女娃兒。這不是杏兒是誰?她立時來了精神,讓男人扶她坐起來。她拉著女兒的手,細細地端詳她。杏兒初來乍到,有點認生,話不多,很靦腆,低眉順眼。石榴想起啥,讓男人把紅圍巾拿過來,她要親手給女兒圍上。女兒披上紅圍巾,哭了。一家三口都哭了。 石榴哭過,笑過,累了,就睡著了。 都以為杏兒回家,石榴的病會好起來。唉,還是沒能好起來,她又活了三天,才咽氣。這三天,她一直握著女兒的手,仿佛怕她再走掉似的。 有良請村里人幫忙,把裝殮女人的薄棺材抬到自家最大的一塊地里下了葬。這樣他每天過來干活,就能見著她。 許是離家太久,杏兒和爹總像隔著一層啥,總感覺有點生分。她從心里恨爹娘嗎?一定會的,盡管她不想承認。畢竟她后頭受了那么多的罪,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讓她永遠難以啟齒的是,她被好幾個男人糟蹋過。她心里的苦,沒法對任何人說。 她和爹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幾句話,光知道悶頭干活。她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她越是能干,有良就越是感到心里虧欠,希望她少干點,多串串門,和嬸子大娘們拉拉呱?墒,除了地里、家里,她哪里也不去,趙家溝對她而言,完全是陌生的。這個家,她已經不那么留戀了。她從賀書記那里得知,哥哥大滿已經犧牲,只是娘不清楚,娘至死都不清楚。賀書記堅決不同意她去當兵,囑咐她在家好好陪父親,好好種地,嫁一個好人家過好光景?墒,她已經種了十年的地,她從七歲就下地干活,她不想再待在村里種地。 一天早晨,有良早早爬起來準備下地,推開窯洞門,看到門口擺了個小馬扎,上面有一張白紙片,壓著塊小石頭。他感到好生奇怪,把紙片捏起來。上面寫著幾行紅棗大小的字,歪歪斜斜的。借著晨光,他費力地辨認起來—— 爹:我走了,找哥哥的隊伍去了。請你不要難過,以后我還會回來。圍巾留下,給爹做個伴吧,想我時,看著是個念想。不孝女子杏兒。 紅圍巾,掛在了院里那棵老棗樹上,在晨風中微微擺動,像一面旗。 滿打滿算,杏兒在家住了兩個月。他心里清楚,女兒這一走,不定啥時候回來呢……他心里頭木木的,滿滿的,心口窩堵得難受,涌出一股悲苦的滋味。不知愣了多久,他把紅圍巾取下來,仔細折疊好,回到屋里,放在炕角,然后關上窯洞門,走向院子一角的牛圈。大黃牛安臥在地上,靜靜地反芻,見主人進來,四蹄一蹬,立起來,抖動一下身體,緩緩靠近他,舔他的手背,渾濁的目光與他對視。他拍拍它的腦袋,愛撫一下它的脖頸,解下韁繩,牽上它出了院子。 到了村道上,他松開韁繩,背著手走在前頭,大黃牛懂事地跟在后頭。今天,地里的活計用不著大黃牛,但他還是愿意把它帶去,他感到有個伴,心里敞亮些,踏實些。他在前,大黃牛在后,一人一畜,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往埋葬石榴的大田走去。 進了田,他緩步走到女人的墳前,蹲下來,拔掉幾棵雜草。大黃牛跟過來,噴噴鼻子,站住不動,也不低頭吃草,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他告訴女人:娃兒大了,留不住了,杏兒走了,找咱自家的隊伍去了。不過,這樣也好,有個鍛煉。你呢,不用擔心,杏兒不會有事的…… 石榴走了之后,他覺得大滿犧牲的事情沒必要再隱瞞了。兒子的尸骨埋在了異鄉,永遠回不來了!叫他到哪里找?恐怕這輩子難有機會到埋葬兒子的地方看一眼了。 他打算為兒子起一個衣冠冢。杏兒在家時,他忙這忙那,沒顧上。杏兒一走,他空閑下來,覺得這件事可以做了。選了個日子,他把院里老棗樹下面的那個瓦罐取出來——那里面裝著石榴寫給兒子的五封信和那張陣亡通知書,他又把石榴給兒子做的那雙高幫厚底的布鞋找出來,把兩樣東西用一塊紅布包裹好,拿到田里。本想找幾個人過來幫忙挖坑壘墳,再搞個小小的儀式,想想算了,就不麻煩大家伙了,一個人悄悄地弄吧。 他在石榴的墳頭前丈量一下,給兒子選個朝陽的方位,脫下棉襖,拿起鐵锨起土。這時候下起了小雨,雨水落在他臉上,順著下巴滴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過了一會,在附近田地里勞作的人,一傳三,三傳五,悄悄地圍了上來。有良猛一抬頭,看到竟有二三十個人圍過來,人們都不說話,雨幕中,個個沉著臉,無聲地上前,有的拍打一下他的肩,有的沖他點點頭,做一個默默的安慰,然后大伙一起幫著起土。不大一會兒,一個深一米、像一張八仙桌大小的土坑起好了。村里輩分最高的趙五爺抱來了干草和麥秸,親自下去鋪在坑底,從有良手中接過包裹,仔細安置好。趙五爺爬出土坑,指揮眾人圍著土坑站好,他喊著號子,人們鞠了三個躬。有良是父親,不能給兒子鞠躬,他木呆呆地立在一旁,默然無語。 眾人鞠躬完畢,趙五爺扯開喉嚨唱起來—— 厚厚的黃土喲, 你埋著額家的祖先呀。 厚厚的黃土喲, 你埋著額家的后生呀。 厚厚的黃土喲, 你何時把額老漢子埋呀。 親親的黃土喲, 你遠遠地鋪到天邊邊…… 趙五爺唱罷,遞給有良一把鐵锨。有良往坑里撒下第一锨土,趙五爺便把他拉到一旁歇息。 兩袋煙的工夫,人們就把土坑填實了,然后起了個稍小一點的墳頭。 有良想,以后有兒子陪伴,石榴就不會感到孤單了。 趙家溝村支部書記趙榮因病去世后,鄉里讓趙有良接任村書記,有良這回沒有推辭。解放戰爭開始時,村里已經有了九名黨員,那時節村里沒有辦公地點,他的家就成了村部。有良他們帶領群眾組織起自衛隊、運糧隊、擔架隊,保衛邊區,支援前線。 這天,鄉里的通信員小黃趕著一頭騾子來到趙家溝,直接奔有良家里來。這小黃原先是賀華身邊的貼身警衛,去年隨賀華轉入正規軍,在胡宗南部隊進攻延安時,被飛機丟下的炸彈炸瞎了一只眼,成了個獨眼龍,不能隨軍作戰,就轉業到鄉里當了通信員,時常牽一頭青騾子走村串寨送這送那。 小黃把騾子拴在棗樹上,挎起一個挺大的青布包袱進了窯洞。有良看見小黃進來,心里就咯噔一下,把來辦事的兩個人支開了。上個月小黃就送過來這樣的一個青布包袱,是后溝趙七叔的兒子趙廣的遺物。有良愣愣地望著小黃。小黃不說話,端起灶臺上的一碗熱水,咕咚咚灌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巴說:“霍家的。都在里面了。”他把包袱放到炕上,不再說二話,低頭出窯洞,牽上青騾子往外走。有良隔著門縫看到,騾背上馱著兩個同樣的大包袱。 有良走到炕前,看到青布包袱上描著兩個黑字:霍亮。 挨到天黑,有良才出門。他挎著包袱,盡量不與人打照面,摸黑走到霍起家門樓下,抬手拍打門板。里面問:“誰?”有良說:“我。”不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有良鉆進去;羝鹩H自來開的門,自從把土地分給別人后,霍起把家里的兩個長工辭掉,偌大的宅子只剩下他和婆姨、女兒。人們發現,霍起的鐵腰板似乎在一夜之間塌了,背明顯地駝了。說起來他算是幸運的,去年底搞二次土改,他的成分確定為上中農,南邊的潘家溝有兩戶地主,都給鎮壓了。有良還舉薦霍起擔任了鄉參議員,這讓他很有臉面。雖然大兒子霍明在胡宗南部隊當團副,讓他在鄉親們面前感覺不太光彩,但二兒子霍亮又在咱解放軍隊伍里,這一里一外,一白一紅,算是抵消了。 霍起一臉疑惑地把有良引進客廳。他婆姨李月娥過來熱情地打招呼,端茶倒水。有良攔住說:“嫂子,你別忙咧。我和大哥單獨說幾句話……”那婆姨把油燈的燈捻挑亮,識趣地閃出去了。 霍起定定地望著有良,說:“趙書記,你剛才叫我……大哥?” 有良說:“是咧!” 霍起眼里有了淚光,他眼睛濕了:“你有好多年沒這樣叫咧……” 有良這才把包袱擱在八仙桌上;羝鹚坪醪碌近c什么,嘴唇直哆嗦。有良說:“晌午鄉通信員送來的,我沒敢動。你來看吧。”他把包袱往霍起面前挪了挪;羝鹋聽C手一樣,手直抖,好半天才解開。 包袱打開了,頂上面是一個未封口的牛皮信袋,霍起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下。包袱里面,有幾件舊軍裝,一雙大半成新的布鞋,三個舊筆記本,一支鋼筆,一枚軍功章,兩本書,還有三塊銀元。就這些了。 有良不忍看,扭過臉去。 霍起顫抖著手,又拿起信封,抽出信箋,湊到油燈跟前,展開。只看一眼,他渾身猛一哆嗦,像中了槍彈似的,信紙飄落在地。有良趕緊撿起來,掃了兩眼。他大致看清楚了,是一張西北野戰軍發出的青化砭戰役陣亡將士通知書,上面寫著霍亮犧牲的時間地點,以及安葬地點等字樣。 這當兒,霍起抱膝蹲下,嗓子眼里擠出低沉的、壓抑的一聲“嗚噢”,隨即又本能地伸手捂住嘴,捏緊腮幫子,渾身哆嗦不止。有良也蹲下來,一手攙住他,一手在他后背上輕輕拍打。 霍明和霍亮,無疑是霍家的驕傲和期望,是霍起最大的資本。哥倆相差一歲多一點,一起到鄉里讀的小學,接著到綏德讀初中、高中,然后又被霍起送到西安讀大學。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哥倆受別人影響,投身政治,老大入了國民黨,老二入了共產黨。國民黨是當權的黨,老大走的算是正途,霍起不怎么擔心他;而老二走的可是“邪道”,跟政府對著干,搞不好要殺頭的!霍起非常擔心老二。紅軍來到陜北后,聽說他投身紅軍,駐扎在洛川,婆姨在家跟霍起哭鬧,叫他無論如何跑一趟洛川,想辦法把兒子拽回家來;羝鹑チ,但是沒有用,霍亮不聽他的,怎么勸也沒用。后來日本人打進來,霍亮跟著八路軍一二九師去了山西,一年半載的給家寫一封信,報個平安。他沒戰死在抗日戰場上,日本投降時,只知道他當上了團政治處主任。前些日子聽說解放軍在延安附近的青化砭打了大勝仗,沒想到霍亮卻再也回不來家了…… 霍起壓抑著哭聲,上氣不接下氣。有良攙住他,怕他一頭撞到桌子腿上,失聲勸慰道:“大哥,我家大滿沒了,你家霍亮沒了,咱都是一個命……我都挺過來了,你也要挺過來!” 霍起不說話,也不點頭,只知道抽泣,像要噎死一樣,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 有良又勸道:“說實在話,哪個當爹的也不想讓兒子上戰場,可是他們自個不回頭,非要去,咱只好認了。孩子不是孬種,咱臉面上應該感到光彩!大哥,我說的對吧?” 霍起清醒了一些,點點頭,眼淚鼻涕抹了有良一袖子,說:“兄弟,先別讓鄉親們和你嫂子知道。我慢慢給婆姨說,讓她有個緩沖,不然她會瘋的。” 有良說:“大哥,我想好了,等你們心里好受些,咱村里出面,好好給霍亮搞個安葬儀式。” 半個月后,趙家溝舉行了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個葬禮,村里幾乎所有人都來了;袅恋囊鹿谮G,擺滿了野花和松枝做成的土花圈。 從西北野戰軍二打榆林開始,區里動員全區群眾積極大力支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糧出糧,有人出人。趙有良帶領趙家溝四十多人的支前隊伍,跟著主力行動,主力打到哪里,他們就把物資運到哪里。 兩次打榆林,都沒打下來。撤退途中,主攻榆林的縱隊司令員遇到趙有良,他們是老相識了,那年他們都作為勞模在延安接受過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接見?吹揭簧砟嗤溜L塵仆仆的趙有良帶頭抬擔架,司令員很感動,下了馬打招呼。身邊沒啥禮物可送,司令員就把自己的佩槍從腰上解下來,送給有良,請他收好,作防身之用。有良也不客氣,痛快地收下了。 不久,大軍要攻打宜川,有良繼續帶支前隊伍跟進。出發前,他把家里所有的糧食都帶上了,霍起勸他留一點,他說:“不用。等回來去你家吃。”霍起也想跟隨前往,有良勸下了他,因為自從霍亮犧牲后,他婆姨李月娥身體一直不好,需要有人照料;羝鸢鸭依锏募Z倉全打開,讓運糧隊隨便裝載,還說村里誰家缺糧,盡管來取。這下人們才知道,霍家的存糧真多,兩個窯洞是滿的,另有一個地窖也是滿騰騰的,有些還生了蟲,發了霉;羝鹨荒樞呃τ辛颊f:“兄弟,我還是太自私咧,以前交公糧,交出的都是質量差的,好糧都留下咧。村里每年都有人拉饑荒,我沒舍得救濟一下……我家二娃子在西安讀書的時候,勸過我,說一家子人,一年吃不了多少糧,花不了多少錢,多余的都是無用的,應該幫助別人。我咋就沒聽進去呢?兄弟我太自私咧……”說到霍亮,不由又抹起眼淚。有良說:“霍大哥!誰沒自私過?這不算啥,現在你不是把糧倉打開了么?我們盡量往前線運。”霍起說:“好!牲口不夠用,把我家這頭毛驢也牽上。” 有良把自家大黃牛牽上了,沒有帶走霍家的毛驢;羝鹉昙o漸大,以后種地,就靠這頭毛驢,他不忍帶走它。 有良帶四十多人的隊伍風餐露宿趕到宜川城外四十里的楊寨子,把糧食卸下,然后等待戰役打響,運糧隊全部轉為擔架隊。聽說賀華擔任政委的獨立旅就在附近待命,他打聽著去找。解放戰爭打響后,賀華離開地方,到野戰部隊任職,有良掐指一算,有兩年半沒見賀書記了,還真想念他呢! 有良摸到獨立旅旅部所在的村莊時,碰巧賀華不在,到前沿陣地檢查去了,他看時間還早,就留下來等他。等人的過程,聽到里屋一個大嗓門打電話,吼叫道:“……你只要保證我的兵每人吃上二兩肉,老子就敢保證獨立旅率先打進宜川城……” 能聽出來,他們在電話里為二兩肉打嘴仗。有良又等了一會,不打算等了,跟招呼他的群工干事告辭,回到楊寨子。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他無心吃飯,在拴牲口的棚子外面轉圈。他轉呀轉呀,一直轉悠到九點多鐘,熄燈的號聲隱約傳來,他不想再等了,命令自己,下狠心吧! 他走進玉米秸圍成的牲口棚子。大黃牛趴在地上反芻,見他進來,四蹄一撐立起來,像往常那樣伸出溫暖的舌頭舔他的手背。大黃牛與他的命運緊緊相連,它是他榮耀的見證。婆姨、兒子死去,女兒離家之后,它成為他唯一的、最親近的伴兒?墒乾F在,卻不得不做一件狠心的事……不敢往下想了,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他從褲腰里拔出短槍,打開保險,推彈上膛,槍口抵準它的心口窩,一閉眼睛,食指一動,一聲尖利而沉悶的槍響,劃破了夜空…… 趙家溝支前隊伍里的四頭毛驢、三頭騾子,都在這天夜里倒下了。 十天后,宜川戰役結束,聽說打掉了胡宗南的主力整編第二十九軍,有三萬人,姓劉的軍長也被擊斃,堪稱西北戰場上的大捷!可是,有良卻聽到一個驚人的噩耗——獨立旅政委賀華被冷槍打中犧牲! 有良死也不敢相信!直到在城北的一片荒灘上找到賀華的新墳,他才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眼前這片荒灘上,一排排一溜溜,得有幾百座新墳,有的連個簡易的墓碑都沒有,這就是無名英雄了。賀華的墳頭前,插著一塊新剖的柳木板,上面用黑漆寫著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有良鞠了三個躬,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滾落到腳下的黃土堆上。他回憶起跟賀華交往的點點滴滴,深感賀華是他的引路人,沒有賀華,他就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就跟腳下的任何一塊黃土圪垯一樣,正是因為賀華,他才成為趙家溝的帶頭人,領著大伙干出了一番事情…… 這時是一九四八年的開春時節,天低雁叫,夕陽如血,烏云翻滾,草木瑟瑟。有良蹲在墳前,抹干凈眼淚,默默地跟賀華拉呱兒。他告訴賀華,自從共產黨來了,趙家溝沒再有過賣兒賣女的事,這幾年人人都能填飽肚皮,村里的二流子都改造好了,現在全村沒一個閑人,家家都搶著擁軍支前;去年公糧交得多些,今年開春日子會困難一點,相信夏天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還說:賀政委,多虧你,我家婆姨走之前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女兒,她是含笑上路的。婆姨去世沒多久,女兒也到咱隊伍上去了,她愿意走她哥哥走過的路。上個月給我來信,報了平安,說她在野戰醫院當了護士,一旦全國解放,她就回來看我。另外,我聽你的話,學了點文化,現在能識五六百個字了,你送我的筆,天天在我口袋里揣著呢…… 說著說著,有良的淚水又滾落下來…… 幾場大仗打過,邊區便清靜下來,胡宗南的人馬不知跑啥地方去了,趙家溝的支前隊不用再東奔西跑,人們回到土地上,村子重新熱鬧起來。 霍起惦記大兒子霍明。二兒子霍亮犧牲后,霍起跟著榮耀了一回,贏得了鄉里鄉親的尊重,但是霍明還在國軍那邊,據說當了上校團長。他成為霍起的最大一塊心病。 這天,區里來人找趙有良,說是霍明所部駐防在寶雞附近的扶風縣,想請他出面做做霍起的工作,讓霍起想辦法說通兒子,爭取使霍明棄暗投明,來它個戰場起義。 有良馬上去找霍起;羝鸬溃“兄弟,你不來,我正要找你呢!我早就想勸勸老大,甭跟胡兒子(胡宗南)干了,回頭跟共產黨干!”當下兩人商議,由霍起給霍明寫一封信,把態度挑明;羝鸫蛩惆研偶牡椒鲲L,有良請示上級,認為不妥,為穩妥安全起見,決定交給胡宗南部隊里的中共地下黨組織,由組織轉交給霍明。 親筆信被人取走后,霍起日夜盼望有消息傳回來。有良也跟著干著急。盼啊盼啊,終于盼來了——鄉通信員小黃又來了!不怕天不怕地,就怕獨眼龍進村子!眼見那頭鬼魂似的青騾子馱著三只包袱徑直進了趙家溝,直奔有良家。小黃連屋子都不進,卸下一只包袱,放到碾子上,掉屁股就走人,一句話也不說。 有良頭皮一陣陣發麻,一咬牙,把包袱提溜進屋子,關上門,打開一看,是霍明的遺物!里面照例附一張陣亡通知書!可是,霍明咋死的呢?沒有說明! 有良感覺這樣子沒法跟霍起交代,鎖上院門就奔區委去了,把區委翟書記從會議室里拽出來,逼著他必須給打聽清楚,而且要快。翟書記趕緊安排人聯系第一野戰軍敵工部,兩天后回了話—— 我地下黨的人把霍起的親筆信轉給霍明后,經過一番工作,霍明同意戰場起義。扶眉戰役打響后,都認為時機到了;裘鞔蛩愣鄮c人出來,結果稍一耽擱,稍有不慎,事情敗露,霍明沒有走脫,被敵殺害。鑒于霍明已有棄暗投明的具體行為,并且動搖了敵人的一條防線,我黨組織決定追任霍明為革命烈士。 有良把村里的幾個黨員和老人叫上,一起到霍家做工作;羝鹨延蓄A感,支開婆姨,聽有良把情況一說,他“嗚噢”一聲,當即閉過氣去。人們好一陣忙碌,掐人中,灌熱水,把霍起叫醒。醒來后,他久久沉默不語,最后只說了一句:“先甭讓我婆姨知道,我慢慢給她說。” 霍起沒哭。人們卻都哭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也許是兩個月,小黃又來了,青騾子背上馱著一只包袱,他直奔有良家,烏青著臉,進了屋子,把包袱放到炕上,拍拍有良的肩膀,出去了。 有良愣愣的,傻傻的,半天才回過神來,不敢去碰包袱。又過了好久,天快要黑了,他終于打開了它。 這是第一野戰軍從蘭州發出的陣亡將士通知書。慘烈的蘭州戰役,共有將近九千人犧牲,其中包括趙有良的女兒趙杏兒。她是到第一線搶救傷員時,被炮彈擊中的,當場死亡。遺體掩埋于蘭州城東十五里的小店子。 杏兒的遺物里面,有一張她穿軍裝的照片,她扎兩條齊肩的短辮,戴著軍帽,腦袋調皮地歪向一邊,小嘴微微張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你。有良久久端詳著這張小小的照片,然后把它緊緊貼在胸口上。天黑透了,風在吼,天上的星星眨巴著眼睛,放出明亮的光。有良朦朦朧朧感覺到,他親愛的女兒回家來了…… 過了沒幾天,那小黃又來到趙家溝。這回他沒牽騾子,沒帶包袱,一個人空著手來的,吹著口哨,進了有良家院子,笑瞇瞇地掏出一個信封。有良接過來,只瞄了一眼,一股暖流頓時涌向心頭…… 動身的前一天下午,有良洗凈了臉,刮了胡須,換上一身新衣,戴上一頂新帽,獨自走進自家那塊大田里。他面前有三座墳頭,后頭那座大一點的,埋著石榴,前面靠西邊那個舊墳頭,埋著兒子大滿的遺物,靠東邊那個新墳,是杏兒的衣冠冢。 前些日子為杏兒起墳時,他特意把那條紅圍巾放了進去。趙五爺和霍起都勸他,最好留下,以后想孩子了,瞅一眼也是個念想。有良還是決定埋下它,就讓它陪伴杏兒吧!本來就是她娘為她織的。有良僅僅把杏兒那張照片留下了,此刻就放在他貼身的口袋里。 他趨前幾步,把小黃上回送來的那個信袋拿出來,告訴娘兒仨,這是毛主席親筆簽發的請柬,特邀請他到北平參加開國大典。他說,咱家祖祖輩輩都是窮受苦人,除了共產黨,天底下沒有人瞧得起咱,祖祖輩輩,到了我這一輩,咱一家才活得像個人樣。他說,這次去北平,我不是一個人去,是代表咱趙家溝、代表咱綏德、代表咱陜北的父老鄉親們,也代表像大滿、杏兒、霍家兄弟那樣的萬千烈士。到了那兒,我會替你們多看一眼…… 他在墳前待了很久,直到太陽落山了,才往家走,耳邊一直回蕩著那首抓心抓肝的歌謠—— 厚厚的黃土喲, 你埋著我家的祖先呀。 厚厚的黃土喲, 你埋著我家的后生呀。 厚厚的黃土喲, 你何時把我老漢子埋呀。 親親的黃土喲, 你吞下了血,你咽下了淚。 山丹丹兒花開,開遍了那個山坡坡。 親親的黃土喲…… 我親親的黃土喲…… 第二天一早,有良動身。那一天是一九四九年的9月22日。按照上級安排,他先步行到綏德,然后坐汽車到西安,再轉火車赴北平。這時候北平還不叫北京,改叫北京是幾天之后的事情。他不想打攪鄉親們,雞叫二遍就起床了,啃了個饃,簡單收拾一下,背上小包袱,悄悄出了窯院的門。 一出門,透過晨光,他驀然看到,外面已經聚了不少人,都是來為他送行的。人們有的站在自家院子門口,有的站在山前高坡上,有的站在道路邊,溝溝畔畔上,都站上了人。他看到霍起和他的婆姨,相攙著沖他招手;輩分最高的趙五爺拄著拐棍,也出門了……老人、年輕人、孩子……人越聚越多,紛紛沖他揮手告別。他就在人們期盼的目光中,迎著晨曦,向遠方走去。 我陪同那位編劇在綏德、在趙家溝采訪了一周時間,縣委宣傳部的人也很配合。編劇搜集了不少素材,對寫好劇本有了更充分的信心。說實在的,趙有良雖然是我親祖父,但我對他的了解其實不如縣委宣傳部那位搞新聞報道的年輕干事小李。小李說起趙有良,一套一套的,能講好多故事。 解放后趙有良一直沒離開趙家溝,長期擔任村里的支部書記,直到他七十多歲,實在干不動了,才把擔子卸下來。一九五零年,由縣領導出面做媒,把潘家溝的婦女主任潘秀蓮介紹給他。潘秀蓮的男人參加八路軍,走后一直無音訊,十有八九當了無名烈士。潘秀蓮與趙有良只生下一個娃——我的父親趙二滿。 祖父一生熱愛勞動。上世紀七十年代,組織上安排他到北戴河療養過一回,他幫人家掏廁所、掃院子,療養院的人都把他當成了雇來的臨時工。八十歲的時候,他還能種一畝菜地,自家吃不了的菜都送到村里小學校。人們勸他休息,他最愛說一句話:“死不了總得干活才行。” 我父親長大后,祖父非常想把他留在鄉下,父親不愛種地,自己發憤學習,一九六五年,十四歲的他考上了西安的技工學校。趕上文化大革命,他不喜歡祖父給他起的名字,趁機改名為趙衛東。 祖父與祖母上世紀末先后去世,死后都埋進祖墳。采訪期間,我帶編劇去了一趟我家祖墳。這地方我只來過三次——祖父、祖母去世時,我陪父母來過;第三回是大前年,父親突然要我陪他回來看看,他身體不太好。來祖墳祭奠時,他出人意料地向我提出,死后也要葬回這里!而他以前對趙家溝曾經是那么的不屑。 可見人的想法,是難以捉摸的,是會變的。 趙家溝現任支部書記趙奎領著我和編劇開車抄近路,來到我家祖墳所在的地塊,它已經成為別人家的土地,種上了蘋果。我把帶來的一瓶西鳳酒打開,灑到祖父、前祖母、祖母的墓碑上一些——他們三人是分開葬的。另外還往大伯和姑姑的衣冠冢上灑了一點。我腳下站立的地方,就是父親為自己選定的身后埋葬處。而再往后一點,如果將來我想回來的話,那地兒就是為我預留的。 遠處,有人扯開嗓子,又吼起那首我漸漸熟悉的《親親的黃土》—— 親親的黃土喲, 你吞下了血,你咽下了淚。 山丹丹兒花開,開遍了那個山坡坡。 親親的黃土喲…… 我親親的黃土喲…… 我們就在這哭也似的歌聲中,離開我家祖墳,走向停在坡底下的小汽車。 附記: 有關我祖父的電影,最終沒有做成。編劇給我講,原因主要是投資方意見不一,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無非是票房無保障,F在的觀眾,誰還有興趣看這樣的電影呢?時代畢竟不同了,你投幾千萬,最后血本無歸,傻子才干這樣的事。 編劇給我解釋半天。我非常非常理解。說實在的,我也不愿意看這樣的電影。你寫一個陜北老漢,不如寫一個陜北妹子。 這事很快就過去了。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過了一段時間,因為不再聯系,我索性把編劇的微信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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